第五章:能饮一杯否(2 / 2)

老皇帝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提起酒壶,给少年倒了杯酒,不多也不少,刚刚好。

封老爷子看向任斗久,摸着下巴,轻声道:“喝吧,给年轻人倒酒,陛下这还是第一次呢。”

任斗久略微犹豫,不知道怎么说,干脆学着他的酒鬼父亲,抬起酒杯,向着老皇帝微微一扬,一口闷。

从未喝酒的少年一瞬间就被酒呛得脸色通红,差点就没憋住把刚刚入口的酒水给喷了出来,不过还是使劲闷着嘴,尽量不留声色的将口中酒水给咽下肚。

老皇帝笑看着少年。

封老爷子也有些欣慰,太久没见过这么纯粹的年轻人了。

宫洵倒是在场几人中最尴尬的,后悔怎么就没教这小子点人情世故,不过想了想,又有些开心,不懂才好,少年郎嘛,懵懂些不是坏事的,就像要到皇城外边才能见到的田间垄头油菜花,除了辛苦耕种的老农们盼着它早些长大,早日变成能贴家用的银钱,想来山间游人往吏们多是想再看看斜阳下的金色光华流溢,满山的春花反盖天华。

四人不自觉间便喝了很多酒了,其实比在场那两位山上人年幼许多的老皇帝是觉得自己命如朽木,时日不多,怕再也喝不到这么尽兴。

封家老爷子是觉得难得出门一趟,身边老友一个接一个的来,又一个又一个的走,很久没如此这般。

宫洵是觉得自己这一趟,没白来。

只有真正的年轻人则要纯粹许多,一开始是酒杯已满,硬着头皮喝,慢慢的,就突然觉得,讨厌了大半辈子的酒,好像滋味也不错嘛。

老皇帝喝得有些飘忽,开始自说自话,身旁清醒的两人安静的听,就像自家晚辈离家远游前最后一场掏心窝子的道别。

年轻人垂着头,只觉酒没入肚子,都压到头上来了,抬头?老子没那气力。

宫洵与封老爷子对视一眼,心照不宣,相视一笑。

其实百年前,两人间是有些怨气的。

两人先后起身,走到殿门前,黄昏的暮色里,姿容一老一少两人并肩而立,久久无言。

过了半晌,封老爷子打破沉默,语气平缓,“丫头去了东边战场。”

宫洵嗯了一声,“我知道了,你就没拦吗?”

“拦她作甚,熙童王朝一百六十多万大军,还护不住我一个儿媳妇?”

“那倒也是。”

老人双手拢袖,缩了缩肩,“监司大人。”

“嗯?”

“老咯。”

“瞎说什么。”

“监司大人。”

“要骂就骂两句,憋这么久,我等着也遭罪。”

熙童王朝最东部,岂子郡,冬雪消融,春风慢徐。

老天爷最是公平,就像有老人没熬过寒冬,紧接着开春便会有人家再添新丁。

作为熙童王朝与夏商王朝接壤之地,数百年来冲杀不断,白衣素缟早就习以为常。

岂子郡最东边,有片平坦广袤的平原,传言早年有位老夫子游学至此,见了此地美景,曾有一言:

天色接不断,谷香袭面来。

青翠碧遮眼,只是近鹿台。

诗中的鹿台美景仅是听着,便让人很是心神往之了。

由此可见,以前的鹿台平原也是五谷丰登的富饶之地,只是经过数百年战争,谷香早已不在,青翠更是逃兔不可寻,换来的只有漫天夹杂着血腥气的滚滚黄沙,还掺杂着两军冲阵的擂鼓和厮杀。

熙童王朝中军大帐内,边军主帅苏屹然低着头,看向一封来自京城的绝密邸报,双拳紧握,嘴唇微颤。

身旁副将亦是神情激动,眼眶微红。

两人都是出自那支青泱军,能坐上今日的位置,绝不仅仅是靠京内家族福荫,更多的,是从这命如草芥,人如浮萍的鹿台平原上浴血厮杀,踩着袍泽和敌军尸体换来的战功。

只说边军一百六十万大军中,其中五军督尉主将就有四人是出自那支青泱军,数百年来从不缺那些自恃腹霜的公卿言官在朝中说着那些杀人不见血的风凉话,话里话外无非就是说青泱军背后有封家身影,陛下如此放任不管,任由与封家走得极近的兵部如此任人唯亲,日后必然后患无穷。

就说七十多年前,有个族中世代出公卿的尚书大人,就曾连续七年向当时的皇帝冒死进谏,要罢黜一批青泱军出身的边军武将刺头。

再由六部三监院同时监督考鉴,从其他军伍当中选出一批同样战功卓著的武将升职补缺,以此掣肘封家。

最后那批被皇帝陛下搁置数年之久的奏折,反而是被那位监司大人给一人敲定,一锤定音,就这么给批奏了。

给出的条件也很简单,所有进谏言官家中必须有至少两个家中至亲晚辈前往边军,军职大小暂且不定,只要在那边积攒到一份说得过去的战功,就不用麻烦六部三监院了,由他亲自和陛下打招呼,那些空下来的美差,都由他们家中晚辈去担任就行。

在之后的数年时间里,在那场同样声势浩大的大战期间,只说那位谏言不少的尚书门第,就先后有十一人战死边疆,期间那位尚书大人不是没有悔意,亲自找上那位平日里“很好说话”的监司大人,求着监司大人收回成命,让边军中的家族晚辈返回京城,好歹能给自家留个香火,自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任何一封谏言奏章会递到中书省去。

而那位监司大人果然很好说话,只说你尚书大人可以自己书信一封,让你族中晚辈返回便是,我这边跟兵部打个招呼,只要他们自己愿意,都不会以逃兵论处,返回京城后只要有本事,照样可以入朝为官。

看监司大人果真这么好说话,那位尚书果然回府便起草了数份家书,还怕监司与兵部从中作梗,亲自安排家中晚辈送往边军。

而那些先后赶赴边疆的晚辈也确实亲自收到了来自自家老爷子的家书,但却无一人愿意返回京中坐享清福,得知老爷子的意思后更是连回信都没给前来送信的家中长辈留一封。

苏屹然久久无言,犹豫了半晌,还是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对着身旁同样红了眼眶的副将说道:“走,去见夫人。”

此时的中军驻地外,有片开阔平原,正是那支隶属于中军的青泱军驻地,千人整的规模,不多不少,从不破例,百年来只有出现战损减员,或者有人被抽调升迁往别的营帐才会从其他边军中选拔补充。

千人满甲,青白一片。

随着中军这边的集结,还有四支同样规模的骑军从另外四支军帐中往这边快速赶来。

不过一个多时辰,五千青泱军便全部集结在此,五千人皆满甲挂刀,神情肃穆。

军阵最前方有五骑,为首的便是青泱军主将古传山,身侧则是其余四位副将。

主将古传山紧紧勒住身下战马缰绳,全身由于太过紧张而紧绷不已。

全军一片肃静,除了身下五千战马的喘息声,便只剩马背上五千骑的咚咚心跳声。

就在此时,边军主帅苏屹然与副将策马狂奔,到了近前,定睛一看,才发现苏屹然竟然脱去那副主帅甲胄,换上了与其余人同样形制,不知封存了多少年的青泱军霜甲,马腹一侧则是挂着那柄青泱军独有,不知陪伴了其多少个年头,斩下过多少敌军头颅的压雪刀。

青泱军主将古传山回头看了一眼策马狂奔的两人,暗啐了口唾沫,“妈的,都跑去当主帅了,还有脸穿上盖霜甲来见夫人?”

青泱军中从主将到骑卒,百年来形制统一,身上甲胄全都出自那座封府,皆是身披挂霜甲,手握压雪刀。

停马军前,苏屹然调转马头,重重一拱手,笑容爽朗:“诸位,覆甲挂刀,当如何?”

没有过多言语,全军声势整齐,仅有一声响彻天际的军号,“呼~!”,

声势激昂,这一声军号,青泱军独有。

众人也没等太久,有数骑踏着黄沙,在身后扬起阵阵尘土,向着大军集结处赶来。

待到离军阵百米开外,数骑全部停马不前,仅有一人一骑,缓缓策马向前。

来人一身宫装,竟是位妇人,妇人高坐马背,策马来到军阵前,笑容娴静,语言轻柔:“诸位,风雪无恙。”

回应妇人的,只有一声整齐划一的“呼~”

妇人双腿一夹马腹,再次前行数米,提高音量,“军中能否饮酒?”

不等主帅苏屹然答话,青泱主将古传山蓦然拱手,咧着嘴,“回夫人,平日是不行的,但今日既是夫人开口,那便我说了算,苏屹然那老家伙来也拦不住。”

身后五千骑传来阵阵哄笑,起哄的声音更是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苏屹然脸色铁青,片刻后突然噗哧一笑,在古传山身侧轻声道:“好小子,你等着。”

妇人微微一笑,缓缓抬起一手,往下压了压,“如此甚好,请古将军给诸位兄弟每人来一碗酒,记得别太小气,都给满上,记我账上便是。”

古传军回过头,大手一挥,“愣着干嘛,拿酒去,今儿夫人请客。”

不过片刻,数百坛尚且覆着泥封的酒便被抬了上来。

行令军给每人发放了一个酒碗,倒至酒杯满溢这才作罢。

妇人高高抬起酒碗,“嫁入封家后便把娘家姓给忘了,好在还记得个乳名,霜雪在此共敬诸位一杯。”

五千骑,连带前方几位主将,全部齐刷刷下马,站在马侧,高高举起酒碗。

妇人微笑举杯,朗声问道:“诸君,能饮一杯否?”

熙童王朝京城内,熙德殿内,老皇帝躺在红木端背椅上。

少年极尽酒力,还是不支,醉卧桌前。

殿门前,封老爷子微笑转头,“监司大人既然如此大气,封某就不矫情客气了,就与监司大人说几句掏心窝子的实诚话。”

宫洵抬起手,紧紧捂住耳朵,“封老哥你说,我听着呢。”

老人也不计较他这点小心思,转过头,举目远眺,自说自话,“当年青泱那孩子确实不太让人省心,霜雪那丫头说的那句不重却也不轻的话我也是知道的,所以即便后来监司大人找上封某,让封某做了此生第一件亏本买卖,我也没计较,就当给青泱那孩子做件难得的“人事”,但后来监司大人偷偷跑到封府将青泱那孩子哄骗去边军,我一开始是不同意的,谁都不希望自家的孩子出现在战场上,封某这点私心肯定是有的。”

“但事已至此,便想着试试看,还花了大代价让家中两位仅有的寻阳境大修士贴身保护,谁曾想我那平日不着调的孩子居然撇下两个大修士只身前往战场了。”

“所以后来那封来自边军的邸报书信传回封府后,我便觉得,这笔买卖,很亏,亏到姥姥家了。”

“监司大人。”

宫洵捂住耳朵,不知道怎么接话,干脆接着装傻。

老人也不管他答不答应,眯起眼,嘴角勾起,“直到霜雪那丫头独自进了封府的几年后,我才觉着,这笔买卖,稳赚不亏,甚至,还有点余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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