溃寇(1 / 2)

竹节巷尾,没能见到那位藏头露尾的阍者,倒是见到了那株不知何时,又是何人所植,却极失礼逾的高大绿竹。

谈洲看着半点没因大雪而有半点弯俯的绿竹,竹叶上甚至少有积雪,心中有些无奈,其实对于那几位“老人”,自己是极为心存敬重的,这株绿竹在此落地生根,就像是将一块好不容易给盖上的遮羞布,硬生生给揭开,就好像一群山贼进了主家院子,将主人赶出房子不说,还给人家脖子上挂了块“自愿搬走”的牌子,确实有点缺德。

身旁的白衣男子生得风神玉树,与身材矮小面容邋遢的谈洲恰好背道而驰。

谈洲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位前辈抛开脾气不谈,其实很符合那个时候的“神仙”气质。

不过这种事自己想过就算,自己就算再混不吝,这种话也是万万是不可开口的,特别是从自己这个根正苗红的读书人嘴里说出,更是如此。

对于以前那些“人”,注定是一本翻不开,越不过的老黄历了,提起来注定牵涉极大,老人们能谈的不愿谈,年轻人们想提的不敢提,双方就这么互相生着闷气,就像是吵了架,摔了桌子,气冲冲回了娘家再没回来的夫妻俩,连床头打架床尾和的机会都没有。

见男人久久盯着那株绿竹,谈洲收起心绪,小声道:“多谢前辈替我们习書儒院收拾了个烂摊子。”

“我从来没有帮人擦屁股的习惯”,男人面无表情,只是抬头打量着眼前绿竹。

见男人这么说,谈洲倒是也不矫情,双手环胸,站在男人身后,正正经经与人打交道这种事,不是自己所长,等什么时候见了老书呆子,再让他想办法弥补一二就是。

与此同时的竹节巷,就距谈洲与白衣男子不远处的一间土坯院子里,有个老人蹲坐在低矮的木质门槛上,手里提着一袋旱烟,正在吞云吐雾。

老人正是不久前与胡老头孙老头几位一起现身羁神山山巅的老人之一。

白衣男子似乎有所察觉,转过头看向那座院子,似笑非笑,还真不是冤家不聚头。

老人抬起头,两人隔着几座院墙,四目相对,片刻后老人磕了磕烟斗,站起身踩在雪地里,抬起头看了看天,自言自语,“变天了,快下雨了。”

小镇学塾外,许近欢稍稍撑开院门,往院子里边探头探脑的看了看,见院子里没人就试探性喊了几声“刘先生”,只是不见那位熟悉的刘先生身影,倒是有个陌生面孔的中年人从屋内推门而出,看穿着样式竟是跟刘先生如出一辙,想必也是读书人出身了。

中年人笑着招了招手,“进来吧。”

许近欢慢慢推开院门,探进半个身子,有些腼腆,“你好,我找一下刘先生,他还在里面吗?”

中年男子从屋檐下走出,站在雪地里,双手拢袖,“你们刘先生家乡有事,已经回乡了,以后就由我来代他的位置,你有什么事都可以来找我。”

许近欢挠了挠头,小声询问,“那请问一下这位先生,刘先生还回来吗?”

中年书生笑容温柔,“刘弦喆应该不会回来了,以后可能都会由我来给你们授课了。”

许近欢闻言神情有些落寞,不过出于礼数,还是跨进院子,对着中年书生行了个礼,“先生你好,我叫许近欢,家住在离这两条街的竹节巷。”

中年书生笑看向少年,笑容不减,“我姓萧,也是你可以称呼我萧先生。”

少年挠挠头,低声喊了句萧先生好,便急匆匆与姓萧的读书人告别,往竹节巷的家赶去。

照山巷,位于小镇东北角,连接桃李巷与竹节巷,是两条巷子间的近道,不过巷子狭小,加上没几户人家,道路年久失修,早就破破烂烂,所以包括许近欢在内的很多小镇人其实都很少会从这条巷子走。

大多会选择绕远路,从小镇中间的春茶街走。

此时的照山巷内,那位身材高大的道人手里拿着几枚野果,半蹲下身子,眼前是一户落魄人家,院墙低矮,院门腐朽。

木条门槛左右两旁各坐着一个五六岁大小的孩子,一男一女,俩孩子都裹在厚厚的棉衣里,棉衣破旧,看得出来缝缝补补的痕迹,有新有旧。

个子稍微高一点的女童鼓着腮帮子,气鼓鼓的盯向另一旁的小家伙。

那个稍小点的小家伙这才极不情愿的缩回已经伸出去的手,撅着嘴,又不敢哭出来,只得转过头,不再去看那个陌生人手里的几枚野果。

道人笑着把手往前伸了伸,示意小家伙没事,可以吃。

小家伙犹豫不决,想要又不敢拿,就这么辛苦忍着。

道人刚要站起身,谈洲与那位白衣男子也恰巧从此处经过,谈洲三步并作两步,快步向前,一把按住还未起身的中年道人,搂住脖子,“好好好,虞卿那王八蛋就这样教你的?骗小孩都骗到我们习書域来了是吧?”

道人几次试图强行起身,却被谈洲死死按住半点动弹不得。

没办法,两人间差了整整两个大境界,犹如天堑,干脆就不再挣扎,顺势蹲在地上,任由谈洲从后面勒住脖子。

谈洲顿感无趣,站起身,拍了拍手,接过道人手里的果子,一脸嬉笑上前,递到刚刚想要伸手的小家伙面前。

小家伙本就眼泪汪汪憋在眼眶里了,此时又来个看着就不像个好人的汉子,哪里还憋的住,哇一声就哭了出来。

道号琉圭的道人本打算见了谈洲这厮就修佛门闭口禅,死也不会开口,此时也是无奈起身,从目瞪口呆的谈洲手里接过野果,轻轻递给小家伙。

小家伙止了哭声,满脸鼻涕眼泪都顾不得擦,伸出两只小手接过,立马跑到姐姐身旁,递了一个给姐姐。

那个气鼓鼓的丫头抬起手就要往小家伙脑袋上招呼,不过刚抬起就又放下,边骂边接过弟弟递过来的果子,稚声稚气,“都说了,不看就不馋,怎么就不听呢?”

两个小家伙接过果子,姐姐扯着弟弟棉衣就往屋里跑。

小家伙们离开后,道人这才站起身,扶了扶头上道冠,有点幸灾乐祸,“谈大圣人好像不太讨小孩子喜欢。”

谈洲转过头,一脸哀怨,“小屁孩懂个屁,以后长大了自然就会知道人不可貌相。”

道人没跟谈洲打混,这种事还是师尊比较擅长,于是转头看向身后一直没出声的白衣男子,看了片刻后抬起手打了个道门稽首,“玉京山琉圭见过前辈。”

之所以开口叫前辈,倒不是认识眼前男子,只是男子身上那股近乎实质的战意,半点没被风神玉面的外表所掩盖,还有自己对眼前人半点看不透,加上男子身上分明有一股恐怖战意,却半点因果不沾身,心中了然,兵家那边的人。

白衣男子笑眯眯看向道人,双手负后,“你就是姓虞的捡的便宜弟子?”

道人点头应了一声。

“姓虞的还是那尿性,能站着拉屎绝对不会弯一下腿,懒得出类拔萃。”

道人好像对这样针对师尊的刻薄言语早就习以为常,闻言不动声色,前辈尽管骂便是了,师尊听得到,做徒弟的实力不济,找不回场子,反正你这做师尊的没正形,哪有弟子总给师傅擦屁股的道理。

之后三人结伴而行,向着桃李巷的任家宅子走去,道人原本不想跟着的,但远在另一座天下的师尊刚刚突然以一种极其隐蔽的秘法找到自己,让自己跟着眼前男子,待到尘埃落定就可以离开了,至于那个谈洲,师徒俩都心有灵犀,一个不说,一个不问。

任家木屋,现在可以称为老宅子了,不知道三人离开后,这屋子还禁受得住几年风雨。

三人一起将宅子内收拾干净,说是一起,其实就是白衣男子抱着手,站在一旁盯着,谈洲找了个凳子,站在上面指挥,中年道人也不在意,慢慢悠悠将屋内打扫干净。

这之后的一段日子,三人就都住在此处了,期间许近欢来过几次,一开始是想来看看任斗久的家,来了之后发现那个不久前去过自己家的落魄读书人也在,还有两个不曾见过的陌生人,听那个读书人说是任斗久走前答应三人的,借住一段时间而已,便也没说什么,毕竟任家这屋子连道像样的门都没了,真不怕遭贼。

只不过平时里闲得无聊,大雪又才有消融的痕迹,学塾那边还未开课,就会时不时往这边跑,几人这才慢慢熟络起来。

期间许近欢也无意间念叨过那位学塾新来的萧先生,因为三人中这个叫谈洲的读书人原本说过要到小镇教书来着,看来是没跟刘先生谈拢,少年对此也不好多问,自那次之后就也没提过这事了。

对于那位萧先生的到来,木讷道人倒是无所谓,谈洲仅是暗自叹了口气。

只不过那个白衣男子,在听说小镇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出现一个读书人,并且还姓萧后,负于身后的双手不知觉间紧紧握拳。

三人在小镇落脚同住这段时日,倒也不会觉得闷,有谈洲这王八蛋在的地方,好像哪都会有些乐趣。

谈洲每日必做的事便是趴到院墙上,踮起脚尖,双手托住下巴,往兰寡妇院子里说着些不要钱也管够的荤话。

兰寡妇也是个中好手,半点不怯场,每次两人都能对答如流,交手几个来回。

只是谈洲有几次便有些伤心了,三人出门蹲在已经化完雪的院子空地前,谈洲明显察觉到出门打水的兰姐姐心中分明已然红杏出墙,目光总是在身旁白衣男子身上流转最多,瞩目最久!

不由得有些郁闷,都说女人变脸比变天快,不曾想变心竟也是如此,老书呆子说得对,自古少年最难过情关,女子深情时感人最深,女子绝情时负人最狠。

一番审时度势后,谈洲还是决定不能便宜了心心念念的兰姐姐和中途横插一脚的狗男人,于是在一天夜里便翻过了围墙,逮住了妇人养在园子里的一只肥鸡,准备拿回去煲个鸡汤,也算是弥补一下自己受了情伤的小心肝。

道人一开始是不愿意吃的,用屁股想也知道谈洲这混蛋从哪弄的鸡,山上修道人,早已远离红尘,道家辟谷之法则早已炉火纯青,吃不吃这一顿其实没什么区别。

但最终一锅鸡汤出锅后,谈洲这家伙不知道从哪顺了壶酒,加上那位兵家前辈也提了筷子,便也不再推脱,上了桌子。

待到第二天早上三人蹲在墙根晒太阳时就碰上了拿着擀面杖上门兴师问罪的妇人,不等妇人开口,谈洲突然起身指向道人,“我都跟你说了,昨晚那只野鸡分明是兰姐姐家养的,只是迫不及待出门看看我这还未过门的姑爷,你一个道门中人居然禁不住口舌之欲,将姐姐的下蛋鸡给炖了不说还要哄骗姜大哥跟你一起做错事。”

白衣男子面无表情,对于谈洲这种混账话充耳不闻,反正脏水也泼到自己头上,自己顶多算个帮凶,挨两句骂不疼不痒,跟一个妇人有什么好争的。

倒是那个平白无故遭了无妄之灾的高大道人有些犯了难,自己本就不善言辞,此时这口黑锅自己是背也得背,不背也得背了,满脸无奈站起身,眼神复杂的看向妇人,眼前这泼妇的民风淳朴自己已经亲眼所见数次了,以前都是听着别人骂师傅,习惯使然,倒也不觉得如何,这次换成自己亲自挨骂,多少还是有点不适应。

三人就这么一个站着挨骂,两个蹲着的,一人闷不做声,一人添油加醋,直到妇人骂累了,用小镇方言扔下句“几个日浓包”后才转身离开进了自家院子。

高大道人转过身,看了一眼蹲在地上的谈洲后便转身进了屋,神情犹豫。

随后屋外两人久久沉默,没人再开口。

第二天中午,小镇积雪已经全部化去,除了几个坑坑洼洼处还留有一点积水外,小镇生活已经恢复如常。

春茶街那边街道上又恢复了人来人往。

学塾那边也快恢复开课,只不过那座学塾小院这段日子除了许近欢外便再也没人踏足过。

许近欢也终于等到了离家多日的爹娘,只不过不知为何,突然感觉才几日不见的老爹好像突然老了很多,外貌倒是没什么变化,就是突然给了少年这种感觉,爹娘回家后本该上山挑竹砍竹的老爹突然一反常态的没往山上走,倒是时常往春茶街和常道街跑。

娘亲变化倒是不大,只不过显得心事重重,有时会看着儿子发呆,说着些听不懂的怪话。

春茶街,孙府。

孙老头懒洋洋的靠在太师椅上,手边摆着一壶管家孙董刚沏好的茶。

此时老人身旁的另一把椅子上,有个汉子正襟危坐,正是许近欢他老爹。

孙老头抬起茶杯,轻轻抿了抿,唇舌微动,感受着嘴里的茶水回香,片刻后慢悠悠开口,“你们还是太急了,应该再等等的。”

许姓汉子神情木讷,“老道君既然知道是我们,为什么没向儒院那边揭发,反而还亲自出面,帮我们遮盖过去。”

孙老头双手撑住太师椅,缓缓坐直身子,“我说我并不是故意的,你信吗?任老三那边我就是看不过眼了,送了他最后一程,我也没想到会因为我突然插手给你们帮了大忙,这应该就叫无巧不成书。”

汉子轻轻点头,“任家那位不讲规矩,我知道的时候他已经开始了,同为阍者,这种事一发生我也难逃其咎,就算我之后不帮他,结局也好不到哪去,所以才不得不如此作为。”

孙老头点了点头,“你说的倒是,现在儒释道兵四家皆是群龙无首的境地,那两家其实对于这地方的变故,相当乐见其成,这应该是他们进入习書域最好的机会了。”

“至于另外那家嘛,不好说,要么在准备乘此机会重新降临“人间”,以一种极不讲理的方式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要么现在已经炸了锅,当初站在你们这边的那几个,搞不好现在已经派人过来了。”

汉子双手捧住脸,竟是有些哽咽,“当年的事我们这些晚辈连具体的情况的不得而知,却偏偏要我们来承担这份压死人的因果,苦也不苦,只有自持而知。”

孙老头举起杯子,看向小镇入口处,那里有块刻有“天刍时节”的石碑,石碑后边,密密麻麻跪满了一尊尊通体金光的远古神灵。

桃李巷任家老宅,白衣男子突然起身起头,眯眼看向那座羁神山,轻声道:“来了。”

谈洲不知从哪翻出一件崭新淡黄儒衫,穿上之后整个人气质与之前判若两人,走出屋外,站在白衣男子身旁,抬起头,看向那座一直压在数座天下山巅人心头的羁神山,怔怔无言。

羁神山那块平整崖壁处,春茶街孙老头,常道街胡老头,竹节巷那个怪邻居,还有并道峰的老道人,四位齐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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