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天行诛否(2 / 2)

“哦?那刘先生有没有跟你说,什么时候才是长大?”

“先生说,等到什么时候敢一个人走夜路,能独自出远门,可以对一些不喜欢的人和事足够包容,不抱怨老天爷,就差不多长大了。”

妇人温婉而笑,抬起手摸了摸少年的头,“那你们刘先生肯定很有学问。”

少年使劲点头,“我也觉得先生肯定很有学问,不会是他们说的那样,在小镇外边考不上功名才来的小镇。”

“我觉得刘先生的学问,一定…差不多…比巷子口的那颗百节竹还高。”

妇人神色温柔,轻轻抚摸着少年,若有所思,“有的吧。”

并道峰,镇子上的人都知道上面有座道观,只是因为驻观的老道长脾气古怪,从来不接小镇香火,慢慢的,镇子上的大人们就很少再去了,倒是那些好奇心重,不太听话的孩子们时常会往上面跑。

峰上怪石嶙峋,只有一条陡峭细窄的石阶凿山而建,这可能也是导致道观人烟稀少的原因。

此时的道观内,消瘦老道长坐在一方蒲团上,独自打谱。

身旁一个道士打扮的中年男子束手而立,静静侯着。

半晌,老道长回神内方,身旁中年道士赶忙站直身子,扶了扶头上鬂顶道冠,对着老道长打了个道门稽首,“玉京山琉圭,见过老道君。”

老道长挥了挥手,有些不耐烦,“我原以为玉京山那边怎么都该派个掌教过来的,最有可能来的就是那个混不吝的四掌教,没想到,会让你一个问鼎境的小家伙过来。”

中年道士神色尴尬,再次行了个稽首礼,“师尊本来是要过来的,后来有事耽搁了,以道法将我送到界域渡口,便返回了道苍。”

老道长好像略有遗憾,再次抬起手,挥了挥,“你既然知道我是谁,你家那师尊在你出门前,就没嘱咐一句,我可不是你们自家人,没事别来烦我。”

中年道士好像对老人脾气早有耳闻,也不觉得奇怪,又一次打了个道家稽首,“师尊返回道苍域前,曾让弟子代师尊问好,说若是还有机会定会来一趟古玄域,与老道君喝一杯。”

老道长闻言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挥了挥手,示意道人可以走了,既没留人,更没有相送的打算,显然不想再多说。

中年道人无奈,第四次打了道门稽首,这才倒退而走,慢慢下山。

待到中年道士出门后,老道长突然踢了脚旁边凳子,抚着胡须自言自语,“莫非是当初出手重了点?那混蛋这么久了还不敢来见一面?”

随后老道长抚着胡须又哼了一声,“不敢来的好,来了就再拍几巴掌,不像话,让徒弟来就算了,都不知道带壶酒,进了屋就这么杵着,凳子烫屁股啊?”

道苍域,与古玄域相隔千万里之遥,有个年轻道长悠闲卧在云海上,突然之间心生一念,赶忙站起身,哀嚎不已,“冤枉啊,琉圭这谈洲脑袋,一根筋,这种事都要小道明说的吗?”

原来当初师徒分别之时,年轻道长分明嘱咐过弟子,“得注意礼数,去了要是老道君板着脸,那大可放放心心留着吃个斋饭,要是老道君突然客气起来了,都不用犹豫,直接跑。”谁曾想琉圭这猪脑子,礼数礼数,不是让你多行几个稽首。

竹节巷,许家院墙之上,有个身穿儒衫的男子,鬼鬼祟祟趴在墙头,也不墙上管积雪,就这么趴在上边听着院内母子谈心,好不惬意。

直到院内没声了,这才跃下墙头,潇洒落地,拍了一下身上沾着的积雪,略微犹豫后又蹲下身子,捧起些碎许雪花抹在身上,这才走到许家大门口,清了清嗓门,对着院内大声道:“有人在家吗?读书人路过,冻得慌,能否进屋暖暖身子?”

许近欢放下柴刀,转头看向院门处,有个个头不高的男子站在门口,浑身是雪,冻得瑟瑟发抖。

等到看清男子身上儒衫,这才赶紧站起身,快步走向院门,等到了近前,这才看清男子容貌,可就一眼,许近欢便犯了难,男子身上穿着的确实是和刘先生一样的长袍,不过再一看男子邋遢的模样,不免让人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嗯,就是那种虎皮盖在狗身上的既视感。

儒衫男子见许近欢还在打量自己,这才牙齿打这颤,含糊不清道:“小兄弟,能不能进屋去说,冻坏了。”

许近欢好像这才反应过来,赶忙让开道路,让这个邋遢读书人进了院,然后扯开嗓子喊了声,“娘,来客人了”,这才在前边带头领着男子往里走。

等到进了屋,邋遢男子赶忙霸占了火炉旁的位置,嘴里念叨着叨扰了叨扰了,许近欢他娘也是笑着往边上挪了挪。

男子好像真冻坏了,伸出双手架在火炉上烤着,边烤边使劲搓着手,嘴唇还时不时打着颤。

许近欢进了里屋,取出一只瓷碗,从火炉上提下早已烧开的水壶,给男子倒了杯热水。

男子接过杯子,含糊不清道了句谢,也顾不上烫嘴,咕咚咕咚喝了起来。

等到男子将碗中水全部喝完,这才放下碗抹了抹嘴。

许近欢从下面的炉灰里刨出一个红薯,递给男子,男子也不矫情,直接伸手接过。

许近欢这才坐下,开口询问男子来历。

男子将红薯放在手中抛来抛去,正好暖暖手,这才开口道:“我是从郡府那边来的,外边世道不好,书上的钱不好赚,实在是糊不了口了,这才想起来这边投靠一个多年不见的同窗好友。”

许近欢毕竟是念过几年书的,防备之心还是有点的,“不知道先生在镇上有什么熟人?镇子不大,大多我都认识,说不定可以帮先生指指路。”

男子掰开红薯,塞了一半到嘴里,这才开口,“我那同窗好友叫刘弦喆,早年听说在你们这镇上开了个私塾,混得不错,这才想着过来看看有没有能帮手照应的,只要能混上两餐饭食就行。”

一听男子认识刘先生,许近欢便放下了些许戒备,再听说男子以后要在小镇谋生,便开始与男子介绍小镇的风土人情,和刘先生在小镇的一些事迹。

两人相谈甚欢,男子是个很健谈的,言语风趣,就是有时候说的话,莫名其妙,让许近欢有些摸不着头脑,倒是许近欢母亲,听了几句之后便草草手工,放下手里活计,回里屋去了。

在炉子边坐了会,男子站起身,说就不留着吃饭了,还是早点找到自己好友,心里边才踏实些。

许近欢起身相送。说要给男子带路也被婉言拒绝,男子只说已经知道了大概位置,小镇就几条街,好找。

许近欢也就没再跟着,给男子指了个方向,男子便离开了。

桃李巷,任斗久家木屋前,兰寡妇斜靠在自家门框上,磕着瓜子看好戏,心中暗爽,从没见过任家小子被谁收拾得这么惨。

任斗久被那个叫宫洵的青年纠缠得实在没辙,好几次抬起扫帚赶人,但每次都被青年“险之又险”的避开,好几次下来,青年倒也退了一步,摆了摆手,“罢了罢了,小兄弟不想交我这个朋友,我也不勉强了,你扫地就是,我站在这看着不张口,不碍事吧?”

任斗久瞪着眼,一字一句,“不碍事,你往前走一步,我就不客气了。”

青年抬起手,两指捏住嘴唇,往另一边一拉,摇着头呜呜了几声,示意自己不会说话了。

任斗久生着闷气,手上的力道就又加重了几分。

不多时,那个儒衫邋遢男子慢悠悠逛荡到了这边,隔老远就察觉到这边的动静,脚下步子就不由跨大了几分。

那个淡金长袍的青年察觉到来人,转头看了一眼,等到看清来人后差点就眼前一黑栽倒下去,心里暗骂了一句倒霉,便眼观鼻鼻观心,这次是真打定主意,不会开口说话了。

等到儒衫男子走近,看了看任斗久,又转过头看了看在一旁充当木桩的青年,咦了一声。

淡金长袍青年暗道不妙,果然,男子来到纹丝不动的青年身前,卷起袖管,抬起手在青年面前挥了挥,“急急如律令,妖魔鬼怪快离开,敕。”

靠在门框上的兰寡妇见状,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男子猛然转过身,咧开了嘴,“姐姐,莫不是见我眉宇不凡,道法高深,出手犹如神助,一举一动间有虎虎生威之势,所以芳心大动,想起了与在下的云雨绵绵,所以没忍住才发笑出声?”

兰寡妇也是过来人,哪会因为男子这么几句轻薄言语就败下阵来,将手中最后一粒瓜子嗑完,拍了拍手,笑道:“什么云雨绵绵的,文绉绉,我一没念过什么书的妇道人家哪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不过想倒是想了些,就是在心里划量着,就小兄弟这身板子,到时候我是不是还得弯着腿,或是给小兄弟拿个凳子?”

两人正说着,那个从并道峰道观处刚下来的中年道人也来到此处,刚好就听到了妇人这句话,心想这小镇民风这么淳朴吗?

另一边,教书先生刘弦喆与一个小沙弥并肩来到巷口,两人一路上谈笑风生,完全没被即将来临的变天影响。

只是等到刘弦喆走到巷口,见了那个身材矮小的邋遢汉子,赶紧伸手拉住小沙弥,转过身拖着小沙弥就往回走。

小沙弥自然也见到那个儒衫男子,跟传闻中那个人确实很相像,哪里肯走?就又拽着刘弦喆返回巷口。

再看那边,男子叉着腰,看向兰寡妇,“姐姐莫要看不起人,小弟这叫精壮,保管姐姐到时只能纂着床单哼哼唧唧。”

靠在门框上的寡妇闻言轻呸了一声,“弟弟可别说大话,小心闪了腰,出门都得扶着墙。”

“姐姐这是什么话?在外边你是姐姐,脱了鞋,离了地,谁是哥谁是姐,自见分晓。”

兰寡妇双臂环胸,上下打量了一下男人,不屑道:“是吗?那到时候哥哥可得让着我点,这前屋沾后舍的,姐姐以后还得见这些乡里乡亲呢,可别让姐姐往后在这巷子里抬不起头。”

男子闻言,胸脯拍得咚咚响,“姐姐放心,保管姐姐以后走在街上,那些多嘴妇人对你投来的眼神,只会掺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羡慕嫉妒。”

被刘弦喆生拉硬拽没走的沙弥这时真是肠子都悔青了,赶紧双手合十,嘴里念着非礼勿听,小和尚哪见过这阵仗?虽说眼前这男子的混蛋事迹早就臭名远扬,都传得几个域都有所耳闻了,但实在没想到这个根正苗红,在儒院辈分还极高的“圣人”,会是这幅德行。

那个中年道人也是站在一旁,不敢再上前,一来言语不堪入耳,二来这混蛋跟自家师尊向来不对付,就他那尿性,保不准他会对自己怎样。

刘弦喆捂着脸,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可千万不能让镇上的人知道自己和他的关系,不然自己辛苦收的那些学生,保不准得跑了一半!

任斗久拄着扫帚,只觉得有趣,眼前这个满口荤话的男人,可比那个脑子有病的青年有意思。

兰寡妇与男子互相打趣一番,见周遭围观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兰寡妇便也挂不住脸,笑着说了句有机会试试后就转身关了院门,独自进屋了。

男子见自家姐姐居然将自己晾在外面,都不请自己进去坐坐,哀嚎道:“伤心呐,实在让人痛心疾首,哪怕姐姐自知不敌,小弟到时审时夺度,鸣金收兵便是了,怎的姐姐连迎敌的心气都没有?算了算了,毕竟妇道人家,人多口杂,哪敢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让我进了闺房。”

想到此处,男子伸着脖子,对着兰寡妇家大门大喊了一声,“姐姐,以后你就是我虞卿未过门的媳妇了,晚上记得留个窗,弟弟翻墙爬院的功夫,不比床上差。”

站在巷口的刘弦喆和小沙弥闻言,顿吸一口凉气。

一直没动静的金袍男子突然撒腿就跑,边跑心里边骂,“狗日的,可别连累我。”

中年道人蓦然一步向前,手中指决掐动,就要动手。

男子突然回过头,身形一闪便来到中年道人身前,抬手压下道人指决掐动的手掌,跳起来一巴掌拍在道人脑袋上,“哈哈,乖徒孙,见了师公不先叫人,整这么隆重的礼数干嘛?”

小镇上方的天幕处,那个真身远在道苍域玉京山的年轻道人身形蓦然出现,一边骂一边挽袖子,“狗日的谈洲,上来打一架。”

矮小男子仰起头,对着年轻道人吐了口口水,“虞卿,咱俩都是排行老四,有种你下来啊。”

随后转过头,看向缩在巷口的刘弦喆,“师侄,你如今是坐镇古地的圣人,这王八蛋不打招呼就来,你不管管?”

刘弦喆欲哭无泪,那边都得罪不起,哭丧着脸,“师叔,虞掌教就一缕道念分身过来,不算逾越儒院规矩。”

男子卷起宽大儒衫袖袍,“好好好,才分别没多久,就向着外人说话是吧,是不是他哪天带上他另外两个龟师兄堵我门,你也要说是师叔活该?”

刘弦喆知道自己这师叔脾气,翻了个白眼,一句话也不说。

见没人搭理自己,谈洲这才转过身,找到那个为了避免殃及池鱼早就跑角落去的金袍青年,一巴掌拍在青年肩膀上,笑嘻嘻说道:“呦,这不是咱们监司大人宫洵吗?我刚刚还以为是哪个王八蛋乱扔垃圾,照着监司大人模样弄了个雕塑摆这呢,还想着等哪天有幸见到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监司大人,跟监司大人汇报一下这等丧心病狂的逾越之举呢。”

宫洵垮着脸,脸色难看。

谈洲见青年不说话,抬手拍了拍他的脸,“监司大人莫不是因为刚刚被我将心上人许配给了虞卿那厮,伤心过度,傻了吧?”

宫洵深吸一口气,铆足了劲将搭在自己肩上的手移开,“谈洲,别太过分了,这是古地,不是儒院学宫,怎么说这也是熙童王朝疆域,我奉命前来古地会见几位神君,没时间跟你拉家常。”

谈洲哦了一声,“等我回了文昌宫,我一定要去问问师兄,熙童王朝什么时候被他划给其他域了。”

宫洵闻言面如死灰,“谈洲,谈大圣人,你饶了我,你要我怎样?”

谈洲指了指站在一旁的道人,“你只要帮我盯住这个牛鼻子,就连他上厕所用了几张纸,你也得给我报一下。”

宫洵皱着眉,蹲在地上。

谈洲伸过手,揪住他耳朵,“听不见?”

宫洵无奈点头,看向中年道人,道人对此倒是无所谓,反正又打不过这王八蛋,师尊拿他都没办法,只好忍着了,尽快办完事回去向师尊复命就行。

谈洲招了招手,示意刘弦喆过来。

刘弦喆满脸无奈,带着那个小沙弥慢悠悠走过来,轻声喊了句“师叔。”

小沙弥双手合十,唱了一声佛号,“凌一见过谈施主。”

谈洲回过头,啧啧道:“不错不错,老秃驴一辈子没干正事,收徒弟这件事,跟我一样有眼光。”

小和尚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开口,出家人,吵架这件事确实不擅长。

谈洲这才转过身,笑着看向任斗久,“小老弟,热口饭给老哥填填肚子,以后你就是虞卿他爹了。”

中年道人终于忍不住,怒道:“谈洲,别太过分。”

没曾想任斗久想了想,点点头,“行”。

谈洲也不管身后的道人,踢了一脚蹲在地上的宫洵,“监司大人,要我抱你进去吗?”

宫洵欲哭无泪,只得站起身,跟在谈洲身后往木屋走去。

临进门前,谈洲突然回过头,看向那座云遮雾绕的羁神山,自言自语道:

“天君已至此,天下共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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