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天行诛否(1 / 2)

寒风往复瑟瑟鸣。

第二日,依照小镇习俗,人死灯灭,至少得停放七日才可下葬入土,可孙老头终究没拗过任斗久,最终还是决定在第三天出殡。

许近欢这天一早,与任斗久打了声招呼,就独自冒雪回了家。

刚进家门,远远的就看到坐在炉火边上的父母,走到门前,少年搓了搓手,往手心哈了口热气,这才抬脚进了屋子。

许近欢母亲正用竹片编制一个背篓,家里做这个营生的,平时就靠着这些竹片片挣点家用,开市的时候拿到那条思动街上去卖,一个背篓能卖到二十个小古钱,每个月只要能卖出八九个,就足够一家人的开销。

见自家孩子回家,许母停下手中动作,抬头看向儿子,“斗久家那边,都处理好了?”

许近欢抬眼瞥了一眼一声不吭的父亲,有些心虚,不过还是嗯了一声,“都打理好了,孙爷爷帮着操办的,明天就会出殡”。

这时一直坐着没吭声的男人才抬起头,很随意的问了句:“埋哪也定好了?”

许近欢点点头,“孙爷爷找胡爷爷帮忙挑的地,就在近客峰山脚下。”

男人闻人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点了点头,自言自语说了句,“也好,死了也算是省心”。

许近欢没听清他爹最后说的那句话,不过也没敢多问,自顾自进了自己屋,换了衣服裤子。

中饭没在家吃,跟正在编背篓的妇人打了声招呼就出门了。

等到孩子走远,男人才从自己房里出来,走到火炉旁边坐下,抬起手,放到火炉上烤着,没吱声。

妇人这才小心翼翼开口,问了一句:“真不去看看?”

男人仰起头,叹了口气,“有人坐不住了,这种时候,不出面的好。”

妇人闻言这才没多说什么,低下头又开始了手里的活计。

春茶街,孙氏府邸就坐落在这,整个时节镇最热闹也是最繁华的地方就是这条春茶街,小镇后方,有座山叫旧茬,名字很怪,不过早些年就被春茶街这边几户人家合伙与州郡签了份租赁合契,后来就改旧茬山为新茶山,做起了茶叶买卖。

特别是每年开春的第一批春茶,经由春茶街那边不外传的特殊法子炒制而出,茶味醇香,隐隐还有一股回甘,是郡府那边大户人家的心头好,茶叶价格也就水涨船高,这条春茶街慢慢就富裕了起来。

镇上的人,只要学会这门炒茶手艺,就是给春茶街的铺面打份长工,都是份收入不菲的好营生。

孙老头家的孙府,就坐落在春茶街中段,地处整座时节镇正中,当面就是他家牵的头,包下了整座旧茬山。

此时的孙氏府邸内,孙老头一个人坐在府内中堂,沉吟了片刻后出声叫来了管家孙懂。

孙懂是孙府捡回来的,从襁褓里起就在孙府长大,平时里和孙老头极为亲近,少爷孙敬山考上功名去了郡府后,孙府内几乎所有大小事务都是由孙懂在打点。

孙老头叫来孙懂,让孙懂去把常道街青杏巷的胡老头请来,孙懂应了一声,虽然不知道老爷在这冰天雪地的天找胡老头什么事,不过还是照旧一句话都不多问,径直出门。

孙老头好像有点疲惫,往后靠到太师椅椅背上,喃喃道:“到底是哪家清闲日子过后了,这就坐不住咯”。

过了半晌,一个身穿黑色大棉衣,头戴了顶兔皮帽的老头在管家孙懂的带领下走进孙府。

管家孙懂将人带到后就退了出去,还随手将门给关上了。

胡老头虽然是第一次进孙府,但还是半点没见外,摘了兔皮帽,挨着孙老头就坐下了。

孙老头转过头看了一眼来人,稍微坐直了身子,缓缓开口道:“知道是哪家吗?”

胡老头双手插在袖口里,闻言没好气的回了句:“你问我我问谁?反正不会是里边这几个,谁都没那份闲心给谁擦屁股,谁的处境也没好到哪去。”

孙老头手搭在太师椅把上,手指轻轻敲动,“羁神山那边,那个姓刘的读书人很感兴趣啊,等这边事完了,我们恐怕都得走一趟。”

胡老头闻言冷哼一声,神色不悦,“已经到了这地步了,还折腾什么劲?”

孙老头闭上眼,“谁知道呢?怕我们这些老家伙还有怨气吧。”

胡老头站起身,背过身去,语气落寞,“要是我们有怨气,会走到今天这幅田地?”

任家这边,停灵三天结束,终于是在次日中午出了殡,也很简单,没什么特别复杂的准备。

帮忙的人也不多,大部分都是几家受过任老三生前恩惠的人,大家一起帮忙抬灵,在这冰天雪地里,走走停停的,也算是终于将任老三给下葬,入土为安。

忙活完,所有人都收拾了东西回家,只有任斗久不愿走,许近欢没办法,劝也劝不动,便也跟着留在了山脚那堆小坟包处。

小姑娘李姰临走前,红着眼找到任斗久,满脸愧疚,哽咽着说了句:“我以后不打你了。”

任斗久面无表情嗯了一声,算是回应,要说能治这个混世魔王的,真不多,一个是没喝酒的任老三,另一个就是眼前这丫头。

每次李姰见了任斗久,都少不了一顿敲打,任斗久也从来不躲,更不会还手。

他这么多年挨打的原因也很简单,任斗久名声在外,相邻的几个村镇都知道,很多孩子多多少少还挨过他揍。

李姰又是个跟任斗久一样不着边的,有事没事的就往外跑,有次李姰她妈急眼了,就吓唬她,说她要是再这样,以后就把她嫁给邻镇的任斗久,正好也还了任家救命之恩,嫁给那个小魔王,看他怎么收拾你。

李姰当时满脸不以为意,给她妈撂了狠话,“什么小魔王还能收拾我,等着,看谁收拾谁。”

自那次之后,李姰每次见了任斗久都要刻意找个理由动手打人,她比任斗久大了三岁,任斗久又是个只长胆子不长个的,平时里打架都是靠狠不怕疼,被一个小丫头追着打,又不好还手,能避开就避开,实在避不开就站着挨一顿,又不疼。

谁知李姰这丫头有次碰巧知道了任斗久的秘密,每天都会跑到郦斡河边一颗李子树下等任斗久,这小子基本天天下了学都会去一趟,一逮一个准。

山脚处,小丫头最后还是极不情愿的被她娘给拉着回了家,山脚处就只剩下了两个少年。

等所有人都走后,任斗久才终于忍不住,第一次哭了出来,少年跪在雪地里,嚎啕大哭。

许近欢站在一旁,也是满脸泪水。

时节镇后面,一共有五座山峰,都背靠小镇,其中旧茬峰已经被春茶街那些个茶叶商给包了圆,除了他们雇的工人和自家人外,其余人很少上山。

并道峰,是几座连在一起陡峭的石峰,山上有个破道观,说是道观,其实还没山下的山神庙大,道观里边住着个脾气很差的老道士,常年一个人住在道观里,基本不会下山走动。

还有一座渡云,一座契昌,这两座山要大一点,平日里小镇的人要采个药,找点柱梁什么的,才会登这两座山。

最后边一座,也是五座山里最高最大的一座,常年云遮雾绕,名为羁神,镇子里有传言,羁神山里有会吃人的妖怪,进了山就再也出不来了。

只有小镇老一辈的人才知道,传言都是吓唬小孩子的,为的就是不让孩子们随便跑进去。

真正让他们望而却步的,是一条条镇上传下来的祖训,因为都是口口相传,一代传一代的,祖训的具体内容传着传着其实都已经模糊不清了,加上羁神山确实哪哪都透着古怪,加上山里生雾气,走进去容易迷路出不了山,慢慢的也就真的没人再登这座山了。

任老三救下李姰那次,也确实是小丫头运气好,误打误撞的就遇上了当时非得要进山找颗明檀木的任老三,任老三也是只敢在山脚外围转悠,不敢往里走,后来就遇到了山脚下迷路大哭的小丫头。

今日的羁神山,山外山下都是终日不消的大雪,唯独云遮雾绕的山腰往上,临近山顶那一片山头,此时哪有半点冰雪的痕迹,暖阳当头,正正好。

山巅处有块巨大崖壁,像是被利刃切割而成,从中而破,削得笔直,崖壁下走块巨大的石台。

此时的山巅石台之上,有五人各站一方,形成围站之势。

都是小镇熟人,春茶街孙府的孙老头,常道街青杏巷的胡老头,并道峰道观的老道士,还有一个则就住在思动街的竹节巷,离着许近欢家不远。

最后一个,是那位刘先生,此时的刘弦喆一袭青白儒衫,单手负后,看向其余四人。

另外四个皆是老人,看起来最年轻的胡老头也都是满头霜白,互相对视一眼,最终还是与刘玄喆相处最多的孙老头率先开口:“你们儒院信与不信,我们都没办法,我们四个都做了这么久的囚徒了,都是准备好在这等着神魂腐朽慢慢消散的,几个行将就木的老不死,没必要折腾这么一下,我们就算出去了,能怎样?现在外面的天下,已经不是那个时候了。”

儒衫男子转过头,看了孙老头一眼,语气平淡道:“不是我不相信你们,主要是其余几家,会不会这么想?他们已经有千年时间没踏足这里了,对于这里的近况算是一无所知,到时候出了岔子,他们几家会不会认为是我儒家与你们串通一气刻意欺瞒?”

孙老头闻言眉头紧锁,看向另外三人,也不再说话。

接下来开口的,是那个并道峰的老道,老道向前一步,抬起头看向崖壁,“若是那里出了问题呢?”

此言一出,其余几人都是猛然抬头,盯着那块被削得平平整整的崖壁,有人眼神哀怨,有人失望至极。

儒士刘弦喆明显也没想到会有这种可能,深吸一口气,“如果真是这里出了问题,那恐怕就不是我能做主的了,我会传鉴回儒院,让某个师兄走一趟,现在我会亲自坐镇此处,几位可以下山了,若非必要不可再踏足这里”。

胡老头抚了抚花白胡须,挑了挑眼皮,语气平淡:“若真是这里出了问题,一定会认为是我们几个老不死的在从中作梗,到时恐怕不止是你儒院,就连另外几家也会派人来,那我们几个老家伙岂不是裤子沾黄泥,洗都洗不掉?”

刘弦喆越听眉头皱得越紧,最后也只得无奈道:“事在人为,无论怎么说,这毕竟是儒院的地盘,其他人来了,总不能靠猜测就对几位出手。”

这时那个住竹节巷的老人才第一次开口,“事关重大,希望你们儒家能遵守当年承诺,不会让我们几个临了临了还陷入神魂不存的境地。”

“不是不相信你们儒家,而是道家那边那位,不会太过讲理的。”

刘弦喆闻言,略做沉吟,片刻后说道:“前辈这倒不用担心,那位若是非不讲理要亲自过来,我那位师叔的脾气,也不见得就有多好。”

闻言那位并道峰老道突然开口问道:“他还待在那里,一直没下山?”

刘弦喆好像对此也颇为大头,苦笑着点了点头,若非那位师兄不愿意出山,这座羁神山哪有另外几家什么事,谁还敢将手伸过来?

不过这种事,想想就算了,师叔自己不愿出面,其余几家多次试探都没用,轮不到自己操这份闲心,但只要师叔坐镇儒院一天,就没人敢不把儒院的规矩放在眼里,便是道家那群牛鼻子,也不行。

四位老人中的三人身形悄然消散,各自下山。

孙老头与刘弦喆并肩走在山道上,崎岖不平的山道,在两人脚下亦是如履平地,闲庭信步。

刘弦喆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孙老头回望了一眼崖壁,再看向刘弦喆,轻声道:“我们几人都已认命了,不会再有什么逾越之举,更不会主动去招惹他,但我希望刘先生回儒院的时候,替我们几个带个话。”

刘弦喆转过头,静待下文。

孙老头身形蓦然站得笔挺,一改往日垂暮之状,沉声道:“希望刘先生与儒院,当然还有其余几家都不要忘记,当年若非我们袖手旁观,给你们让出一条通天大道,哪会有今日?”

刘弦喆闻言,对着老人深深鞠躬行礼,“刘弦喆不敢忘,儒院不会忘,其余几家,也不该忘”。

孙老头听完这话,好像瞬间心气全无,身形再次佝偻下去,垂着头,低声言语,“代天行诛,好一个代天行诛。”

桃李巷,小木屋前,任斗久将小木屋收拾得干干净净,此时正站在家门口积雪中,提着一把和他差不多高的扫帚,看向巷尾,怔怔出神。

只因这条平时里连野狗都翻不到半块骨头的小巷里,来了个外乡人。

之所以一眼就认定这人不是小镇人,倒不是说任斗久就能记住小镇所有人,而是来人穿着,确实过于与众不同,即便是那位去了郡府做了大官,回乡后眼高于顶的孙敬山身上,也不见这么华贵的衣物。

来人青年模样,皮肤白皙,一身淡金长袍极为扎眼,一头长发随意披散身后,青年只是站在那,就给人一种万物出尘,眼前人尽收于怀之感。

青年察觉到这边的视线,转过头,看向任斗久,微微皱眉。

片刻后挪动步子,踩着厚厚的积雪,来到矮了自己两个头的任斗久身前,低下头,笑道:“这位小兄弟,为何盯着我看?”

任斗久别过头,不再看向青年,挥动扫帚,低头开始扫地。

青年似乎没想到自己主动上前搭讪会被无视,面色略微一愣,不过转瞬便恢复微笑状,看着埋头扫地的少年,轻笑道:“异地出怪人,分明体内一丝乾灵之气都没有,但偏偏开了三宫之地,有趣。”

任斗久没理会青年的自言自语。

可青年偏偏好像跟他杠上了,大有一副今天你不理我,我就不走了的样子。

青年再次凑上前,“小兄弟叫什么名字?我叫宫洵,来自熙童王朝翩君城,是现任钦天监督监司。”

任斗久仍然没有理会的打算,青年甩了甩衣袖,笑道:“时运不济啊,第一次来到这羁神古地,第一个遇上的,却是个哑巴。”

任斗久闻言停下手上动作,将手里扫帚随意丢在脚下,抬起头想与对方对视,察觉到身高差距确实过大,任斗久不由自主的微微踮起脚尖。

名叫宫洵的青年察觉到对方举动,竟是主动略微弓下身子,这才稍稍将双方距离拉近。

任斗久眯着眼看向对方,语气不善,“你刚刚说谁是哑巴?”

青年哎呦了一声,好像被对方语气吓了一跳,哎呦一声,“小兄弟,莫怪莫怪,误会,绝对是误会,原来老弟只是不爱说话,我说怎么叫了半天没反应呢。”

竹节巷,许近欢正用柴刀帮他娘劈着竹节片,平日里都是他爹上山砍竹,再带回家,劈竹节片这种事。自然也是他爹来做,许近欢只是偶尔下了学,做完刘先生留下的课业,才会帮忙。

今日有许近欢帮忙,他爹乐得清闲,便出了门,去找几个老兄弟,喝顿赶趟酒,家里就只剩下了娘母俩。

忙活了一会,许近欢有些手酸,便停下了手中动作,抬头看向正编织着篓底的妇人,“娘,咱俩啥时候能在思动街那边开个铺面啊?”

妇人抬起头,笑容温柔,“怎么?近欢这是想自己当那掌柜的,给自己谋份事业了?”

许近欢偏着头想了想,还是老实回答道:“倒是没想那么多,刘先生说了,要脚踏实地,现在我只要好好念书,今后的事,等长大了再说。”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