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道难(2 / 2)

所以这一晚,只有任斗久、孙老头和不避讳这些的教书先生三人在。

这之后才是刚得知消息便匆匆冒雪赶来的竹节巷少年。

少年算是任斗久为数不多,愿意说话愿意聊,能玩到一起的人。

更是任斗久这辈子唯一一个认定的“朋友”。

刘先生站在两人身后,有些为难,满腹经纶这时候显得没什么用武之地,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开口。

还是姓孙的老人走上前,轻拍了两个少年肩头,对着任斗久说道:“你爹这辈子没什么挂念的,做了大半辈子的好人,往年日子过得好的时候,那时候还没你,和你娘两个人经营着铺子,没少帮衬乡里乡亲,之后的事,也不能全怪你,无非是看你娘走了,你爹心气垮了,一蹶不振的,穷亲戚酸朋友嘛,谁都会疏远着点”。

“你爹呢,后来并了铺子,卖了老宅,也从不会觉得以前帮衬的多了,镇上的人就欠他什么,有次同桌喝酒,被邻镇的一个汉子嘲笑,说以前的任大户出手阔绰,怎的如今过得这般不如人了”?

“你爹当时酒劲儿上来了,就端着酒杯站了起来,除了我之外,同桌其余几个,他都挨个敬了一杯,说自己这辈子,娶了你娘,生了你,很知足便是了,以前不曾欠别人什么,往后更不会给谁添麻烦,喝完之后脚步飘飘忽忽的就回了”。

少年只是跪在地上,停下了烧纸钱的手,低着头,安安静静的听着,肩头微微耸动,紧紧咬着嘴唇,一句话也没说。

自四岁那年起,少年就没再流过一滴眼泪。

孙老头和那个刘先生各自找了张席子,打着地铺就这么靠在木屋墙板上,按照习俗,是得守夜的,留两个十岁出头的孩子在这,放心不下。

少年就这么跪了一夜,除了任老三被背回来后轻轻喊了声“爹”外,再也没开口说一句话,即便是竹节巷少年到来,也仅是抬头看了一眼。

第二天一大早,竹节巷那少年从地铺上睁开眼,揉了揉眼睛,看了眼屋外,大雪终于停了。

镇上的街坊们,不知道是于心不忍,还是觉得人都没了,心里边过意不去,陆陆续续的有人登门,多是送米面吃食,只有几个早几年受过任家恩惠的,终究是没过意得去,送了几件床单被褥。

任斗久还是低着头,不过改跪为坐,孜孜不倦烧着纸钱。

孙老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门了,换了他儿子过来,是个和任老三差不多年纪的中年人,有点富态胖,名叫孙敬山,听说在郡上做了个不小的官,这次回乡是来看不愿离家的孙老头。

孙敬山向来看不太上时节镇这些穷乡亲,不过好在对他爹孙老头百依百顺,什么都听这个老父亲的,这次也是拗不过老爷子,只得亲自过来主持操办。

姓刘的教书先生回了躺学塾,带了套纸笔,挪出任家唯一的家具,那张快散架的木桌,开始将登门客送上的东西一一记录在册。

少年刚起床,就被刘姓先生招呼过去,帮他一起记录,少年也是刘先生的学生,勤思好学,书没念几年,但识字不少。

临近饭点,那些登门的街坊好像心知任家窘迫,没人留下来吃饭,都各自回了家。

只留下依旧坐在床前的任斗久,和忙得气喘吁吁的孙敬山,还有正在整理礼据的先生和少年。

不多时,孙老头返回,众人这才知道他出门干嘛,只见他带回一块小小的木质灵牌,灵牌之上刻字简单,就一个名字:任冬鑫。

跟随孙老头一起来的,还有对母女,少女脸被冻得通红,十四五岁的样子,进门后看了一眼床榻之上的任伯,突然哇一声就哭了出来。

还好被身后的妇人扯住棉衣,没让她往前扑去。

小姑娘名叫李姰,是隔壁泉山镇人,小姑娘也是个调皮捣蛋的主,小时候有次出门撒泼,跑到了那座羁神山上,迷了路,差点没能回家,还是被上山挑木材的任老三遇上,这才给带回了家。

说到底,李姰的命,是任老三救的,李家本就欠任家一份天大的人情,而那次酒桌上,率先开口嘲笑任家落魄的,叫李原澈,是李姰她爹。

孙敬山见老爷子回来,赶忙上前,说州郡府那边,有急事,实在脱不开身。

孙老头抬了抬眼皮,看了眼自家儿子,对于儿子孙敬山这种出了头就不再低头看一眼家乡的举动,老人心知肚明,却从没说过什么。

对于儿子的话,老人仅是轻轻嗯了一声,便抬起头,看向那座高耸入云早已被白雪覆盖的羁神山,说了句摸不着头脑的话,“敬山啊,你出息了,有些事我一个低头就面覆黄土的老头子确实不能多说什么,只是希望你今后,再回看家乡的时候,不会觉得那么高不可攀”。

说完不等孙敬山开口,老人便转头进了屋,留下孙敬山一人。

孙敬山毕竟是读书读出个郡府锗令司的人,对于老爹这莫名其妙的话,终究是感觉有些不对劲,不过老人嘛,谁都有唠唠叨叨的一天,也就没多想,转身回了孙家,带上家眷返回郡府。

老人听着身后愈行愈远的脚步声,重重叹了口气,随后就进了厨房,亲自下厨,给大家一人煮了碗面食。

李姰哭肿了眼,妇人在一旁看着也眼眶发红,毕竟是自家丫头的救命恩人,不管家里那位再混蛋,不记这份恩情,百般阻挠,她们娘母俩还是来了。

一顿面食下肚,任斗久也不再像个雕像杵在床前,终于起身,双手拢袖站在自家木屋门前,头上带着唯那顶昨晚竹节巷少年戴来的棉毡帽,少年不顾任斗久阻拦,硬生生套到了他头上,这之后他也没再拒绝,就这么戴着了。

竹节巷那个少年跟孙老头一起收拾好碗筷,也站到了任斗久身边,两人就这么并肩而立,看着远方。

风雪吹动寒冬鼓,没能刺破少年郎。

某一年春,大水带走了少年的春花暖暖。

这一年冬,风雪迎头给少年带来彻骨寒。

刘姓教书先生整理好一份份礼据,字迹工整,所收不多,零零整整算下来才值十余两古玄银。

礼据最末尾,是两个记礼之人的落款:

青暇文脉

——刘弦喆。

竹节巷

——许近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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