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艾米潘(二)(1 / 2)

艾米潘是一个孤儿。

这并没有什么稀奇,尤其是在辛迪加。随意走过辛迪加的一个街道,至少有五个流浪者能够映入你的眼帘,其中有一半都是孩子,剩下的有残疾人、老人、烟鬼、妓女等等。

当然,这只是随意走过的结果。如果你稍稍仔细观察,那么你至少还能在角落里发现另外五具尸体:巷角蜷缩的饿殍,苍蝇环绕的浮肿的尸体,甚至还有垃圾桶里伸出的僵死的手之类的。

这也并没有什么稀奇。虽然她曾经因翻找食物而被垃圾桶里伸出来的头吓了一跳——那人眼眶里只有白白的蛆虫在蠕动,浑身上下简直像是淋上了黑泥的骨架,自然地与垃圾融为一体。不过这丝毫不能阻挡她将垃圾桶倒出来,然后从这滩污泥中摸索出一个封存了不知道多久的食品包装袋。

别人不敢翻的地方她敢翻,别人不敢吃的东西她敢吃。这是艾米潘尚可引以为傲的一点。

有善良的孩子曾经跟她说:这样乱翻垃圾桶,偷死人的东西吃,是要遭天谴。她没有说话。过了一两天,这个孩子就因为饿得不行,将刷墙用的白油漆当牛奶喝了下去,成了被丢进垃圾桶的一员。

艾米潘最后还去看了他一眼,那孩子脸上竟然带着恍然的笑意,嘴角还残留着油漆的白浆。周围的看客有的叹气,有的百思不得其解,只有她知道,那孩子的笑是因为这难得、甚至对他来说唯一一次吃饱的体验。

有现实的孩子曾经跟她说:这样流浪不是前途,应该加入黑帮逆天改命。她没有说话。过了三四天,这个孩子就因为在黑帮火并中冲在最前面,结果被活活剁成了肉酱。不过他算是死得其所,毕竟最后他的尸体没有被浪费,还成了冈萨雷斯家的头目养狼犬用的狗粮。

艾米潘其实知道,这个孩子并不是莽撞得会冲在最前面的人。事后听说,原来冈萨雷斯家族的人改变了战斗思路,用孩子充当先锋,甚至还有专门的督战队,美其名曰需要经历血与肉的试炼才有资格加入。试炼倒是试炼了,就是最后没听说过有孩子通过。

有天真的孩子曾经跟她说:他通过本地的一个帮会找到了他的父母,很快就可以回家和父母团聚了。她没说话。过了一段时间,艾米潘在一个热闹的街区巷口找到了他:他打扮得花枝招展,脸上画的浓浓的妆,比女人还女人,正曲意逢迎地揽着客户。这孩子看到她,便上前悄悄和她哭诉起来:原来帮会的确帮他找到父母了,只是这父母竟然是有钱就能来的“衣食父母”。

具体情况艾米潘也不了解,因为他还没说几句话,就被后面窜出来的一个凶神恶煞的老妈子如老鹰捉鸡般抓回去了。她只看见那孩子脸上的泪痕还没干,就被迫挤出一张“笑脸”。

“艾米潘,你要活着,我还有事和你说。”

他最后嚷嚷着,像是想抓住一个路标,以确定自己还存在于世,还没有走远。艾米潘记住了这个约定,所以第二天上午,她经过巷子口,那孩子没有出现,她就自己捡垃圾去了。下午,她再度经过巷口,却发现有人群在那里围观。

艾米潘凑上去问了才知道,有个男妓被玩了一整夜,被顾客活活掐着脖子窒息而亡,直到上午才被人发现。巷子里头,老鸨和顾客正激烈地争吵着,看客们正热情地讨论着他们到底玩的多大,只有艾米潘,默默地注视着那被丢在地上的人影。

那张熟悉的面孔上混着口红,粉底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像是一张被随意涂抹的油画。仔细观察,才能从这油画中找到一张定格的表情,好像在哭,又好像在笑。

他到底有什么事想说呢?

艾米潘不知道。不过这个谜题很快就被她给抛之脑后了,毕竟填饱自己的肚子才是重中之重,其他过多的思考是不需要存在的,即使存在,也很快就会被强烈的饥饿感给驱散殆尽。

凭借着找食物的胆大心细,艾米潘就这么在辛迪加活了下去。跟身边的其他孩子比起来,艾米潘绝对在年龄上幼小许多,但是从生存的时间来看,又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老江湖。即使是个孩子,艾米潘也无师自通地总结起了经验,一方面是因为自身的需要,另一方面也是方便自己在和别的孩子们聊天时有所吹嘘的资本。

她和孩子们聊天的时候,会说:熬,是生存下去唯一的诀窍。

别的孩子不以为然,大家都知道这是一句正确的废话。但看到艾米潘一脸高深莫测(实际是自己装出来的)的神色,总归是被吸引住了,都想听听她的高论。

于是艾米潘就会旁征博引一番:君不见,有想当黑帮出头的,结果成了肉酱;有想找爸爸妈妈的,结果把自己的性命给搭了进去。故而身为一个孩子,还是老老实实地“熬着”为好。

有的孩子发现问题了:那有人熬得都饿死了,这要怎么解决?

答:那是因为他是假熬,不是真熬。

然后艾米潘就扯了一通,熬是为了求生,而不是傻等;一些看起来不熬的举动其实是在熬等等绕来绕去的话。乍一听竟然还有些辩证的色彩,把周围的孩子唬得肃然起敬了。现在想想,那些孩子其实也未必尽信,只是作为这般孩子中为数不多口才好的家伙,总是能多受点欢迎的吧。

白天找食物,偶尔和同类们吹吹水,一天就这么过去了。艾米潘在同伴面前时常是活泼的,只是在夜深人静,躺在昏暗的巷角里数星星的时候,周围的空寂又将她拉回孤独的现实,迷茫与寂寞涌上她的心头。

她隐约记得以前自己的生活并不是这样的,那时的自己,好像也能温存于父母温暖的怀抱。不过说到父母,她其实早就忘了差不多了,记忆早就被岁月磨成看不清的照片,零星一点模糊的画面,也随着生活的推进而逐渐扫到了垃圾堆中,直到有一天再也翻不出来。

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下意识地裹紧身上的保暖外套。这个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家伙并不合身,但比起渺茫中的“父母”,它才是唯一带给她些许温暖的物品。

有孩子问过她:难道不会因为自己是孤儿而悲伤吗?

悲伤?也许曾经会吧,艾米潘记不得了。

父母对流浪儿们来说是一种奇怪的东西,有人渴望,有人畏惧,有人既渴望,又畏惧。每个流浪儿对父母的想象都是不一样的,但唯一共同的一点是他们都没有切身体会过拥有父母的感觉,曾有过的,也早已丧失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想念父母在流浪儿中成为了一个不怎么受欢迎的话题。无论是因为想要摆脱天真,还是因为怕戳人伤痛,大家都很有默契地避开这个话题。

人生于这个世界,归根到底都是孤独的。

艾米潘这么想。无论是父母,还是一些孩子相信的什么影子孩子王等都市传说,都不过是聊以慰藉的幻想罢了,即使存在,她也想象不出他们究竟能发挥出多大的功用,甚至改变他们的世界——艾米潘其实已经不相信这些了。

所以人的一生,就好像是在一片迷雾笼罩的海洋上漂流的船,不知哪里是天,不知哪里是地,就这么飘呀飘呀,有一天就和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那就是最后的安息了。

她对人生是这样一副幻想出来的画面。不过艾米潘其实根本没见过海洋,这幻想归功于在垃圾桶中翻出一本古旧的连环画,字是看不懂的,但她能够看出画本上波浪的线条,某种漂浮着的怪物,还有一些带有帽子的人。后来她多方打听,才脑补出海洋、船长、幽灵之类的概念。不过这书已经卖了换粮,否则去年冬天她就被饿死了。

总之,艾米潘认为自己想得很透彻,唯一令她苦恼的一点是自己的实力不够强,导致自己的胆子也不够大。她的胆大心细只作用于生活与同伴,面对那些凶巴巴的黑帮,她可不敢逞英雄。

要是自己够强,那么就不用为黑帮交保护费,就不用被逼带着老孙、竹竿、煤炭他们去偷窃,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被抓起来了……

“艾米潘,你好,我叫钱进。”

一只手伸到了艾米潘的面前,缓慢而温和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

钱进观察了艾米潘很久,在他眼里,艾米潘只是一个顶多十一二岁的小女孩,灰头土脸的,但眼睛很有神。兜帽下套着一件破旧的保暖外套,很多地方发着毛边,只能依稀看出本来的绿色,简直像是垃圾桶里腐烂了的青菜;而且极不合身,长度几乎要到膝盖。看起来不像是人穿着衣服,而像是衣服里套着一个人。

艾米潘迟疑了一会儿,终究将自己的手了伸出去,让钱进拉自己起来。

“你们想干什么?”

“不是你偷了我们的钱么,还问我们想干什么。”

瑞文挑了挑眉,艾米潘便马上露出一副“害怕”的模样。而钱进则摇了摇头,示意瑞文用不着太凶。

他半蹲着,和艾米潘视线相平:

“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你……你问吧。”

艾米潘的眼神躲闪着。但钱进并不在意,而是直接询问起来。

“你为什么要偷东西?”

“没,没有钱了,肯定要做啊。”

艾米潘支支吾吾,她的声音尚且稚嫩,还带有一点口音,钱进需要认真听才能分辨清楚。

“你爸爸妈妈呢?”

“我是个孤儿。”

“……这不是你偷窃的理由。”

“瑞文。”

钱进回头轻呼,却发现瑞文的神色很是复杂,没有想象中那般严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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