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起(2)自白(2 / 2)

“看你人还不错,要不我跟你讲个故事?”

林锋看向拾二,对视上那双如同星辰大海的双眸。可能是因为打架,她的脸被自己弄得脏脏的,可是刘海下,那是两汪澄澈的蓝色倒映着她干净的心灵。拾二给他的感觉很好,像一个叛逆离家的少女,开朗下有些稚嫩的洒脱。

看到那栋希望城最高最高的楼了吗?——红源会社的总部,我小时候住那,那时候还不叫会社,叫红源公司。小时候我长得白白净净的,喜欢穿公主裙,都说我生得就是个小淑女样子。

“看不出来?嗐,主要就是好景不长,我5岁那年我差点挂了,被一个流浪汉救了一命,也就跟着他到了九龙区边界处。

“九龙区别的没啥,就义体医生特多,那流浪汉收留了一批像我们这样无家可归的孩子,每天去工厂下面刨坏了的义体,捡回去修一修就能换钱。不能算过得有多好,但是日子总算是能过。

“大家活得都不好,坏的零件也要抢,所以经常打架。那时候太小了,不怕死就怕饿着。打不过就咬、咬不过就抄家伙,别看我是女孩儿,几里地里就数我最能打,每次都能抢好多东西回去。后来打着打着,新来了一队人,说那是他们的地盘,流浪汉被人打死了,小孩团也散了。

“那时我也大一点了,十二三岁,想着既然能打架,我就去打地下拳。当时身高可能一米五几吧,每次就穿个运动背心和热裤,跟两米多高的改造人打。”

她脸上有些得意,每次笑的时候,嘴角都会翘起一条弯弯的弧线,像呓语的猫。

“我好学,馆长啥都教我。每次只要我在,票都特别好卖。大家就特喜欢看我个小姑娘去揍那些把自己武装成一坨铁的铁疙瘩;不过后来我也发现了,观众更喜欢看我被揍,看一秀气的小姑娘被欺负可比看比赛本身解压多了。”

“打架上,你可不秀气。”林锋说。

林锋看了眼装得满满的治疗舰,刚才那被抬进去的二十多个人,或晕或残、咿呀乱叫的模样还历历在目。

但他也明白,拾二说的是事实,那些愿意花钱去看地下拳赛的,并不期望着想看到弱者翻盘,他们想看到更多充斥着性与暴力的画面,而没有什么场面能比一个小姑娘被撕碎更让人兴奋。

“呃……生活所迫生活所迫。那些人拳头比我脸还大,我这小细胳膊要是不练出点本事,早死在擂台上了。但你说,观众想看我被揍怎么办?后来我想到一招,开场前我先跟对面对对戏,他用一分力,我再演个九分,分账我拿一成就行。”

“打假拳。”林锋点破。

“瞧你说的,表面是打拳,实际上我们是在表演舞台剧。咱们行话叫为观众提供情绪价值,你说子脑空间做得跟现实生活完全一样那还有意思吗?这事吧,演得真就行。挣钱嘛,不砢碜。”

“对方要是不愿意呢?”

“真打呗,拼命。真打我就没输过,是高达我也给他拆了。”

“……”

拾二接着刚才的故事。

“后来吧,馆长师父被砍死了,砍得很彻底,没给装义体的机会。馆长背后文得有一条黑龙,从脖子盘到屁股,硬是被砍成了七截,捡了半天都拼不上。没想过报仇,主要也不知道是谁干的。

“那时也成年了,想着去酒吧和性偶店找找办法,就加入了粉红帮。本来打算试试的,结果性子太直不讨喜欢,最后还是靠身手当起了酒吧保镖。——哦对,还认识了我妹妹小紫,她现在是那个酒吧的调酒师。”

林锋知道粉红帮,一个女性组织的帮派,拥有这个城市大半以上的酒吧和性偶会所经营权。不过在这个过于混乱的城市里,男人靠拳头、女人靠枕头永远是最直观的收益,毕竟帮助女性立足的方式并不多。

说到这,拾二的脸上浮起了一种满足,脑海里像沉进深海里的梦。

“她以前是七星帮的,犯了点事逃到了我们的街上。以前也不叫小紫,名字是我捡到她那天给她取的,她的丸子头和刘海是紫色的、厚厚的眼影是紫色的、口红也涂的紫色,两只手臂上文着用紫色水彩笔乱涂乱画的圈。还有胸,哈哈你可能想不到,她俩胸上文了两个记号笔画的旋风,就像蜗牛壳那种转圈的图案。

“——你没见过她,可能不太能想象她的样子,她也十几岁,要不是因为脸上涂得乱七八糟的话她还挺好看的,笑起来特别甜。

“我猜她化妆盒可能是偷的,只偷到了紫色,所以我叫她小紫。虽然她打扮得挺古怪、虽然她也会跟客人出去、虽然她笨手笨脚的老是把酒给调错,但可能是那时太孤独了吧,那些惹来麻烦的小事总会让我想起以前带过的那些弟弟妹妹。

“我捡垃圾的时候有个妹妹性格和她很像,跟我也很要好,可她得了溃死病,她那双眼睛就那样直勾勾把我看着,像有好多话还没来得及说,但我没能把她救回来。见到小紫的时候——仿佛又见到了那个过世的妹妹,心里有种遗憾终于能被填补的感觉,那种仿佛很长很长的情感突然嫁接在另一个人的身上,继续生根发芽。

“所以我对小紫说,做我妹妹吧。

“最好最好的妹妹。”

火焰在她的瞳仁里摇曳舞蹈,火势越来越大,木架的炸裂声不断从楼房中传来。

“那天之后,她就成了我的家人。我都想好了,等过几年在这里挣够了钱就跟她换个正常的城市,买辆车,开家自己的酒吧。我叫拾二她叫小紫,酒吧名就叫十二紫。她继续调酒、我继续看门,调错了爱喝不喝,反正有我在也没人敢欺负她,是吧,多有意思。”

“——可是,”

所有虚无缥缈的温暖,都会以“可是”收场。

“有天晚上,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客人把拿着酒瓶的碎口向她胸口扎了上去,朝着心脏,然后把她扔在了那个宾馆里。当我看到她的时候,她像一朵娇艳的玫瑰一样,在那本该是白色的床单上绽放着她将近枯竭的生命。”

她看着林锋,眼睛里楼宇火焰的倒影像那天盛放在床单上的鲜血一样艳丽。

“医生给她做了义体改造,命保住了,但情况不太乐观,需要换颗心脏。我看着她,就像看着曾经得溃死病的那个妹妹奄奄一息在床上跟我道别的模样。

“不过没事,现在科技那么发达了总会有办法。买不起好的义体心脏也没关系,总有便宜的二手义体能买到,我们几个姑娘凑足了所有的钱,在山口田这里买了一颗心脏。”

一颗,救命用的心脏。

“那天我在手术台上陪着她,让别的姑娘去交钱。看见了心脏,验了货,把钱转给了山口田。那是我们几个姑娘到现在攒的所有的钱。然后——”

“然后去验货那姑娘死了,心脏也没拿到,姑娘死前的画面被做成了子脑空间的那个虚拟感知电影,卖到了网上供人享受。我看了一眼,没忍心看完。”

女孩死前的痛苦,女孩死前的尖叫,随着子脑空间牵引的神经递质在大脑中放大。

说着,她一脚踩在山口田的脑袋,带血的脚印和扎穿她脚心的玻璃碴,烙在那张肥瘦瘫软的脸上。

“所以我今天来找他,拿回了属于我的东西。可是没想到我见到他时,他还在剖另外一个小姑娘的胃……

“看到这幕,我甚至没敢去细想那颗打算卖给我们心脏的来历。”

“我没忍住,差点杀了他,——差点成为了他。”

头顶上,苍穹里传来螺旋桨的轰鸣声,锃亮的探照灯投射着冷白色的光压在他们脸上,像是圣光照在被救赎者合十的手中。林锋抬头望去,搜查艇已经到了。飞艇上跳下四个被白色战衣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把她们团团围住。

“到时候了。”林汐说。

林汐看着林锋,示意这场聊天已该结束。

“没别的意思,就是闷太久了想跟你聊聊。说出来你可能觉得我疯了,即使遇到了这么多事,我依然觉得我是幸运的。我不是想做坏人,只是有时候觉得,好人活得太难了。”拾二说。

雨越下越大,她仰起头,探照灯的白光下她张脸被雨水冲刷出明媚的干净。

“我叫林锋,新任搜查队代表,”看着拾二被送上飞艇,林锋衔上一句话没头没尾的话,“我会让你,看到这个城市的希望。”

拾二转身,露出一个道别的微笑。

“毕竟,这是‘希望之城’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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