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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医生慌忙拿沾着药的棉布捂紧伤处,嘱咐他早晚来换药,三天不能沾水。他哆嗦着点点头,眼泪哗哗直往外淌。

陈玉山伸脖儿盯着看了老半天,等韩棋缓过气来,才推他一把道:“起来吧,死不了。怎么,还等着咱家给你穿裤子?”

所幸伤口没裂,只是皮肉让缝线磨破了。疼痛与紧绷揪扯的感觉减褪,韩棋心有余悸,颤颤巍巍坐起来,试探着下地,确实能走。他小心翼翼迈着碎步,随陈玉山在迷宫一样的高墙间穿行。一路上陈玉山不知为何时不时回头瞟他一眼,捂着嘴似在窃笑。

回到殿内省,竟有好些阉人聚在院子里。韩棋一进门,他们一齐涌上来,有的摸他脸,有的拉他手,嘴里纷纷说着:“这人命硬啊!”“沾沾福气!”

陈玉山少见的心情不错,也不管这乱哄哄一堆人,扬声叫:“韩棋,你过来。”

一进屋,韩棋赶紧从怀中掏出折扇,双手呈上,乖巧讨好道:“回公公,圣人垂怜赏奴婢的。孝敬您。”

陈玉山眉开眼笑:“死里逃生,才落这么个宝贝,你收着吧。”

“还有呢,”韩棋又从怀里把两个香囊也摸出来,“圣人让奴婢自己挑,奴婢就拿了两个。”

这是实话,自然听上去格外真诚。

陈玉山一手一个拿起来,翻来覆去看了看,耳朵突然红了,以帕子捂捂嘴笑道:“那咱家就不客气了,咱俩一人一个。”

眼下说“死里逃生”为时尚早,韩棋心中迅速合计着,又低声拱手道:“多谢陈公公成全,奴婢今日得蒙圣顾,日后若有所得……”他凑上前去,在陈玉山耳边说道:“依旧与公公一人一半。”

陈玉山下半张脸都红了,白了他一眼佯嗔道:“你还有什么‘日后’?说话间仇老官儿便来逮你,你走着瞧吧!”

韩棋装作大惊失色,膝盖一软扑到他腿上求道:“陈公公救我!他凭什么逮陈公公的人?!”

“怎么就是‘我的人’了?”陈玉山脸上又荡漾起意味不明的窃笑,竟一把揪住他衣领,将他拉近,罩住他耳朵细细嘱咐了许久。

夜里,陈玉山在自个儿直房里洗漱完毕刚要上榻,忽听有人轻叩他房门。

韩棋站在门口冲他挑眉使眼色:“陈公公,奴婢来晚了,这就伺候您歇。”

陈玉山先是一愣,随即嘴角勾了起来,侧身让他进来。“你睡里边吧。”陈玉山抬抬下巴,看着韩棋脱了鞋袜罩衣。韩棋爬到里侧,摆好枕头直挺挺躺下。陈玉山吹灭灯火,刚躺到他身边,他便迫不及待咬耳朵道:“公公所料分毫不错,一上夜便有人叫我换房!我推说陈公公还等着我去伺候,那两人竟一路尾随着我过来!这会儿说不定还在外头听墙角哩!”

“那你还紧着罗嗦?”陈玉山嗔道。还没等韩棋反应过来,耳朵里竟被吹进一股香喷喷、暖呼呼的呵气,身旁那人伸手探进他衬裤里。

韩棋整个人弹了起来,背抵着墙压低声道:“你……你做什么?”

陈玉山睁圆了眼,恼羞成怒狠狠瞪着他。

“陈公公,奴婢并非……”韩棋慌忙往床尾缩。

“不是你大半夜找借口跑来与我同寝?”陈玉山从衣衫里拉下一个香囊,丢在韩棋脸上,“送这东西给我,还说要与我一人一半,是不是你?”

韩棋一看,可不是他从圣人那儿拿回来的嘛,只得应道:“是。”

“这两个香囊,是当年秦妃娘娘为圣人所绣定情之物。一个是并蒂莲,一个是比翼鸟。你还说是你自己挑的?”

韩棋百口莫辩,结结巴巴解释道:“这……我……奴婢没细看上头绣的什么,只是得了赏,想拿来讨公公欢心……”

陈玉山长出一口气,表情不知是哭是笑,手指着门道:“你给我滚!”

韩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陈玉山这人何其歹毒,如今生了这种误会,他若记恨下了,往后便寸步难行;更何况仇老太监的人就在左近,若出了这门,恐怕无论如何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他只得横下心耍起无赖,钻回被里撒娇道:“奴婢下头还疼,提不起力,求公公怜惜。”陈玉山将信将疑,又听他嘟囔道:“先抱抱不行吗?公公想得也太急了。”

陈玉山方才回床上躺下,气得在他腰间拧了一把。韩棋“哎呦”一声,侧身枕着自己手肘,没话找话道:“日间人多眼杂,奴婢都没捞着与公公说几句体己话。不知公公芳龄几何?如何进宫来的?”

“你问这些做什么?”陈玉山嗤笑道,“生辰八字也一并告诉你,赶明儿你好下聘娶了我?”

韩棋在黑暗中拧着眉,硬着头皮调笑道:“公公若是个黄花大闺女,何苦嫁我这头骟驴?”

陈玉山又被他逗乐了,答道:“咱家今年二十有四,与符公公是为同村乡党。十年前,家里穷得兄弟两个只一条裤子、轮换着穿出门。为凑几两银子替我哥说亲,爹娘便求符公公带我入宫,好死赖活都不问了。”

韩棋虽出身贱籍,可打小儿长在高门大户里,衣食不愁,没见过人间疾苦,听闻世间竟有这样偏心冷血的父母,不禁愤慨,脱口骂道:“只你哥是人,你不是了?连自己孩儿都卖,枉自为人!”

以往旁人听了这类事,无不哀叹父母之无奈,这还是头一回有人替陈玉山鸣不平。他不禁感动,多年来怄在心底不断发酵增生的委屈与怨恨,竟在这一刻有了冰释的迹象。陈玉山黑眸在静夜里闪了闪,翻身搂住韩棋腰身。

韩棋却猛抽一口气,手指着半空中一坨阴影惊叫道:“那是……什么东西?!”

只见横梁之下用细绳吊着一个比巴掌略大、四四方方的盒儿,陈玉山抬头看了一眼,嗔道:“大惊小怪!那是咱家的宝贝,不收好了,百年之后如何全身入土?欸,你的搁哪儿了?仔细叫耗子偷去了……”说着才意识到,韩棋是在宫外净的,外头人哪讲究这些,指不定把他的宝贝同什么牲口的混在一起扔了,怪可怜的。于是安慰道:“准是你舅舅替你收着了,睡吧,无谓操这闲心。”

韩棋想到自己如今身体残缺,将来若有机缘再见公子,也是个废人了,一时难过得说不出话来。陈玉山见状颇不忍心,便拉了他手,两人并头默默歇了。

次日清晨,韩棋迷迷糊糊感到有人推他,睁眼一看,陈玉山正抬着他腰身,从他身下摸出一个香囊:“圣人这些年一直带在身上,怎么就便宜了你这傻子?”说着,将那香囊重新系回自己腰间。

韩棋飞快穿好罩衣鞋袜,跟着陈玉山来到殿内省执事房领新的冠服。

“从今日起,韩公公就去紫宸殿执事,伺候圣人起居饮食。咱们殿内省,也算是韩公公的娘家,往后的日子,还请韩公公多多照拂,别忘了咱们这班姐妹。”这一番送别的话,听不出来是真心,还是阴阳怪气,院里站着的没有一个敢接话的。

韩棋将新领的拂尘朝肘弯一搭,恭恭敬敬向陈玉山半鞠一躬:“多谢陈公公指点。”

人人都以为韩棋这就要告辞了,可他直起身子却站着不动。陈玉山纳闷地用眼神催促他,韩棋尴尬道:“可否劳烦陈公公送送奴婢?奴婢不认得路。”

陈玉山差点儿没憋住笑,抿嘴“哼”了一声,一甩拂尘,走到他身前带路。

“咱们殿内省在东北角,你就往南走,总能望见大殿。这有何难?”陈玉山回头白他一眼。

韩棋嘻嘻笑道:“我要知道哪边儿是南倒好了。”

也不光是因为他不认路,韩棋思忖道,姓仇的若派人在路上埋伏他,岂不前功尽弃?昨儿夜里,姓仇的手下跟到陈玉山房前却不敢进,可见姓仇的对这陈玉山还有几分忌惮;陈玉山说是一位“符公公”带他入宫,应该就是那位神策军护军中尉苻春了。左阁老曾向他交代,苻春与仇不息一个执掌禁军,一个总领大内,两人素来不和,宫中阉宦无不投靠这两大派系。圣人教他向陈玉山示好,是要他抱紧苻春这棵大树,这才能有机会躲过仇老妖怪毒手。

陈玉山以为韩棋要他送这一路是有话要说,便问道:“你还想说啥?你说吧。”

“我就是想知道,这大明宫里头,还有没有我能信的人。”

“没有。”陈玉山想都不想,冷冷回道,“我,你也别信。”

“那你把香囊还我。”韩棋冲他伸手,却被他用拂尘狠狠抽了下手心。

“少跟咱家‘你’呀‘我’呀的!”陈玉山教训道,“这宫里到处是眼睛、耳朵,你可仔细些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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