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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棋低头紧紧攥着衣襟下摆,眼泪在眼眶里颤动,声若蚊蝇道:“没有……我跑了……”

屏住的呼吸从鼻孔重重呼出,李镜心头燃起熊熊烈火。

李炎,不受天子待见的皇长孙。李镜与他同龄,淮南与江南一衣带水,世人常将两人对比,以李镜之高洁诟病李炎的风流放浪。可这些年几次接触下来,李镜却对李炎有不同的看法,他很早就发现,李炎不学无术、酒色缠身的外表下,其实极聪明深沉。

身为皇长孙,李炎若真毫无城府,便不该做出这般纨绔模样。他要是从小修身治学、好好儿表现,哪日圣人心软想他了,早晚把他召回京里;可这样一来,靖王便有些尴尬,他本就不得圣人心意,又膝下无子,圣人一旦与李炎团圆,但凡李炎有点儿出息,这帝国的权柄是传给后继无人的儿子,还是年轻有为的孙子,恐怕就成了大问题。

因此,李炎的自甘堕落,既是为自保,也是为圣人、为天下避免夺嫡之争的大麻烦。十几岁的孩子,就能把这样的大事想得通透、做得周全,若不是有高人指点,那还真是不可小觑。因而不管旁人如何非议李炎,李镜一向对他礼敬有加,李炎也投桃报李,两人算得上朋友。

可如今李镜得知,李炎是从出生起就背着几千条人命的不祥之子、是江都县那场惨绝人寰的水患的真正起因,他竟还乘人之危、对棋儿出手轻薄!这几年君子之交,终究是错付了。

李镜见不得李棋委屈,李棋一哭,他心里便翻腾起来,胸口憋闷难耐。

“人欺负你,怎还不说?”李镜伸手将他拉到身前,放软语气道,“你不说,我如何为你作主?”

李棋闻言嘴一撇,直扑进他怀里。却不出声,只把脸闷在李镜胸口,默默哭得肩一耸一耸的。好半天才止住了,哑声说:“我怕公子不信。人家金枝玉叶的,怎稀得动我?”

李镜轻抚他后脑,心疼道:“我自然信你。我永远信你。”李棋便又闷声哭了一气。

随后李镜叫来热水,令李棋擦身更衣,一面将进宫后的见闻说了一遍。收拾停当上了床,李棋又厚着脸皮钻进李镜怀里,李镜下巴抵着他额头,轻轻拍他脊背。李棋得知江都水患的真相,不禁唏嘘,加之折腾这一遭,他身心俱疲,终于又与公子相拥,他不禁庆幸激动,又想哭了。李镜好像觉察到他的心情,收拢手臂将他搂得更紧。

就在他昏昏沉沉将要睡去之时,却听李镜在他耳畔低低问:“他动你哪儿了?”

李棋迷迷糊糊撒娇道:“那没廉耻的,冰冷的手在我腰里摸,还想亲我……”

“畜生,早晚教他……”话未说完,李镜又觉不妥,后半句只剩咬牙切齿的咯吱声。

李棋又嘟囔一句:“凭啥给他摸?哼,还没给我家公子摸过呢!”

李镜听了这话,满腔怒火立时卸去大半,却又升起些糟糕的蠢动,只得默念《太上净心咒》,又煎熬了半宿。

到了次日,靖国夫人召见李镜,问他昨夜往何处去了。李镜自知瞒她无益,便老实将入宫面圣的事和盘托出。

李媛心中暗喜,却仍神色悠然道:“也好。圣人既已知有你这号人物,往后的路,便好走了。”

李镜又说起吴郡王不知何故抗旨进京来了,李媛闻言面色一沉:“‘抗旨’?他敢把你的人送来,摆明了不怕你知道他来了。自是有人召他,他才能这般堂而皇之。”

这么说,是圣人回心转意,想见他这素未蒙面的孙子?李镜想起昨晚圣人提及梁王遗孤时,的确痛心说道,“我连那孩子面都没见过”。人到暮年,想多享享天伦之乐,也在情理之中。可这样一来,靖王便平添了一份心病。

“镜儿,你同吴郡王素有来往?不妨趁佳节与他会会。”李媛欲派李镜去探探李炎的口风,李镜却正因李炎欺负李棋生气,因而冷了脸并不答应。

姑侄两便又沉默对峙良久,直到李媛假装漫不经心道:“你那小书童儿,是在何处遇上吴郡王?你叫他来,我问问。”

李镜哪敢把李棋送她手里,一听这话便慌了,赶忙应道:“天黑他不辨方向,委实不知是在哪里。姑母放心,小侄这就下帖拜会吴郡王。”这才得以脱身。

回到东厢院内,李镜想到左峻与他约好,今日朝会后带他入宫,可昨夜圣人已见过他,今日不必再入宫,须得将此事向左阁老知会一声。于是他带上李棋,奔左府东侧便门而去。

左府下人将主仆二人迎进书房,那股奇楠异响冲鼻而来。李镜无比震惊地见到,在左首就座的,竟是吴郡王李炎。

他怎么也来找左阁老?李镜满心疑惑,连忙向他行礼。李炎起身拱手与他对揖,完后却不落座,又微微转身,竟对着李镜身后的李棋又行一礼,客气道:“昨夜本王多饮了几杯,醉酒失智,唐突了棋小哥,还请多多担待。得罪了。”

李棋偏头与李镜懵然对视,倏地满面通红,竟不知如何应对。

李炎神色坦然,一脸淡定模样,与昨晚判若两人。见李棋不应,他又从腰间结下一块白如羊脂的玉牌,以手托至李棋面前,和颜悦色道:“棋小哥若不嫌弃,这块玉佩,权当本王向你赔礼了。”

李棋急忙摇手,慌乱地连声说“不”。李镜顾着场面,不得不替他应付道:“吴郡王赏你的,接了吧。”李棋两眼只瞅着李镜,犹犹豫豫、战战兢兢,终于伸手接了下来,冰凉的玉石好似烫手山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搁。

李镜脸色愈发难看,眼里的火光快要藏不住了。此时身后门口传来左峻缓慢低沉的声音:“如此甚好。二位来齐了,当年的事,左某可一并向二位交代了。”

李棋行礼后便躬身退了出去,还颇有眼色地将门带上了。

左峻在香案前落座,抬眼打量面前两个后生。两人高矮身形大差不差,都眉目舒展,英姿挺拔;只是李镜端正冷峻些,李炎则眼带桃花、不甚庄重。

李炎先发话道:“老师,‘当年的事’,与淮南有关?”

左峻摇头正色道:“非也。是与江都县有关。淮南公子李镜如今任江都县令,为究查二十年前江都水患而来。梁王殿下仙去一事,与水患,看似两桩,实为一件。”

听了这话,李镜明白过来,李炎是来问他父亲梁王去世的真相,由此可见,李炎并不知晓他父亲当年为保他们母子闯下了何等弥天大祸。

左峻点一支香,从头缓缓道来。

二十年前,左峻任江都县令时刚过不惑之年。那年端午过后,便迎来了黄梅天,连日阴雨绵绵,江水泛涨,比往年尤甚。一天夜里,县衙后堂来了两名不速之客,自称受梁王所派,向江都县令递上一封密笺。左峻阅后大呼荒谬,梁王竟在信中要求他凿开江都城南江水之堤坝,用于泄洪,以缓解下游吴郡水情。

左峻当即表示绝无可能,那两人威逼利诱,费了许多口舌,都被他一一驳斥。两人游说不成,便灰溜溜走了。次日左峻便跑了一趟州府衙门,一封密疏将此事上报君王,却许久未收到回应。他料想,梁王虽年少无知,却不至于胆大包天、绕过他擅自行动。

直到那日仵作许焕出事,捕快从来凤楼带回的小二,说许焕之死,与一阉人有关。左峻便知此事已达天听,定是圣人派宫中内侍来调查梁王。同时他也想到,阉人害死许焕是为灭口、替梁王遮掩。阉狗素无节操,惯于首鼠两端、左右逢迎,他担心圣人派来的人已被梁王收买,便连夜携带许焕的勘验文书、小二画押的口供与画师造像,奔吴郡与梁王对质。

到了吴郡面见梁王,左峻以仵作之死为据,斥责梁王与阉狗勾结,草菅人命、为祸百姓,梁王大怒,竟将左峻囚于王府一间暗室之中。左峻拒食拒水,每日高声叫骂,直到精疲力竭,昏倒在地。

梁王不敢伤害朝廷命官,只得将他救活过来。左峻一睁眼,又骂开了。梁王却说,木已成舟,多说无益。原来,左峻离开江都县后,连日暴雨如注,吴郡江水已突破最高水线;不巧梁王妃破水临盆,情急之下,梁王已派人前往江都县凿开堤坝,如今泄洪已成事实。

左峻闻言大恸,以头抢地悲号不止。梁王毕竟年少不经事,到这地步不免有些后怕,便叫人拿来一盘金锭,要左峻带回江都用作救灾。左峻悲愤难言,起初砸了托盘便走,后又转回头,捡了那些金子。他在吴地临时招募了一批会水的军士、医者与殡者,赶回江都时但见满目疮痍。

此情此景令左峻万难承受,他无心安抚江都受灾百姓,只想讨回公道,便携带官印,只身上京告御状去了。圣人得知此事,自然也是大怒,当即便下旨褫夺梁王之子封号,令梁王及其子不得入京觐见,并令左峻往吴郡传旨,代圣人训教梁王。

左峻再次来到吴郡,却见梁王府正缟素治丧。原来梁王妃诞下孩儿后不久便失血亡故,梁王悲痛万分,整日哀伤悲泣,神智日渐昏沉。左峻逼梁王交出杀害许焕的阉狗,处之以极刑;与阉狗一同登上来凤楼的水工,也畏罪悬梁自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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