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1)

这年年底,正月十二月间,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冷的要命,寒风怒吼,天凝地闭,万物惧寂。人们都闭门不出,邱老二起的很早,腰里系着个麻绳子,把腰勒的紧紧的,穿着一件破棉袄,生怕冷风窜进去。早早提着鞭子给生产队放羊去了。邱老大管着生产队的农场,骑着永久牌的自行车出门了。他骑的这辆车子,这道川里只有两辆,另一辆是庄子上给人看病的田大夫家有一辆。听说这位田大夫是天津人士,抗美援朝时当过军医,后来不知咋来到这里,找了一位眉目清秀的孙家女人,这个女人读过很多书,个子高,圆模样,说是庄子算长的最好的,是生产队的妇联主任。她家里家业比较厚实,吃的穿的和脱产干部家庭没什么两样。这女人志高气扬,觉得自己在生产队念的书多,又嫁了个外地人,心气高,有时候蔑视底层的农家妇女。邱老大骑着车子,车后面捎着他的二女儿白灵,二岁了刚会走,他特别心疼这个女儿,走到哪捎到那,一直疼爱有加,就是他身上的贴身棉袄。

大婆娘顶着大肚子喂猪、喂羊、拉风箱、窖里吊水、站在案板面前擀面条,出来进去什么活都干。院子很宽敞,大婆娘手握着一把大扫帚把大院扫地干干净净,进了厨房准备做饭,突然肚子疼,按照她生娃的经验,这样干着活分娩时倒也轻松利索,她生的娃多。也就有了生娃的经验。赶紧跑到大院里的上屋里,悄悄的给阿婆说了,然后把二婆娘叫来。二婆娘是队里专门生娃的“老娘婆”拿着个剪子,把包娃的布袋准备好,到中午的时候,厨房的土炕传出一声婴儿尖锐银亮的啼哭声,四婆娘,三婆娘都来了问:“大嫂子,生了个啥?”“女子。”四婆娘伺候着邱大妈做了七天月子,就开始下地干活。这邱大妈虽然包着双小脚,人特别好,勤快麻利,针线,茶饭手艺样样精通,家里的一切家务由她管理的井井有条。邱大妈在这个院子里日子还算宽裕,光景好些,大儿子考上了大学,在县里教书,大女子念几天书不念了,二儿子念了三年级,小儿子还在念书。家里劳动挣工分也有,而且邱老大在管农场。农场的肉呀,菜呀也接济,吃的还算富裕,光景也殷实。别人家吃黑面馍,高粱面,包谷面多些,而邱大妈家的白面馍没断过,一年四季青菜瓜果还算丰足。农场里的桃子、苹果、洋芋时不时用车子捎来了。邱奶奶家口大,多时候吃饭时没有菜,沾得是盐碟子,很多时候邱老四,和邱四婆娘三婆娘端着饭到邱老大家里蹭着吃菜。邱大妈从来不嫌弃,看着弟媳和兄弟来,又挖了满满的一碟子,酸白菜和咸韭菜,让坐下放心吃。邱大妈对他们一直有种难以割舍的感情。人常说:“老嫂为母,这话一点也不假……”有一次邱老大到农场捎半口袋的油饼子,以前麻布口袋比塑料袋子细而长。邱老大吩咐老婆一半分给大院里,一半留下。因为老母亲还健在,农场里分给的,菜呀肉呀,经常分给大院里一些。所以兄弟都把大哥特别尊敬,大哥口里说的话他们从来不犟嘴。

有一次,邱老二的大儿子常有,要考大学了,邱二妈哭丧着脸拿着布袋子,来到老大家。五月天,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家里面缸里眼看着一点面都没有,求老大接济点,邱老大刚从来农场回家,背靠着后墙躺在炕上,正准备吃午饭。邱大妈站在地下的案板前擀面呢,做的是浆水七花面,炕上的方木桌上放着一小碟咸韭菜,一盘凉拌酸白菜,一盘浆水苦苦菜,一盘炒肉片,炒菜还冒着热气,一缕缕的清香味,辣子呛味扑鼻而来,谁看见都感觉特别有食欲。二女儿趴在爸爸的胸脯上玩着。两只小手在爸爸的脸上摸着。邱老大静静看着女儿可爱模样,心里特别的欣慰。头顶上用红绳绳扎着两个小啾啾。长得眉清目秀,谁见谁爱。邱二妈小脚小心的踏进邱大码厨房的门槛。坐在炕沿边上,慢声咽气的把家里的穷困说了一遍。邱老大一声不吭的坐起来,溜下炕来出了门,邱大妈留着让邱二妈吃饭说:“别走了,饭热了吃了饭再走。”邱二妈不好意思的说:“不吃了,嫂子。”说着出了门。邱老大找来了一个麻布口袋说:“来,我装一袋麦子,拿去磨面,再到老三、老四、老五家接济点。”邱大妈到粮仓里,装了满满一袋子麦子和邱二妈两人,抬到了邱二妈的大院里,然后回自家院里,找了个麻袋,提着麻袋到邱奶奶的大院上屋里。邱奶奶坐在上房屋,方桌边的靠背椅上,喝着酽茶。那张长青桌有些年岁了,旧旧的,灰色的不光亮右边靠墙放着一张双头柜子,桌面上擦的油光闪亮,下面画的是红黄的大牡丹和翠绿的叶子,很好看很气派。这是邱老三画的,邱老三还写得一手好的毛笔字,画画也画的好,在队上谁家有丧事红事,都请邱老三写字画棺材非他不行。邱老大走进上屋,把老三、老四都叫着商量给老二接济点面。邱老五在省城当铁路工人不在家,就把老五媳妇叫来。邱老大用温和的语气开口道:“老二家没粮,老二这人老实挣不来钱,常有要考大学,考大学是光宗耀祖的好事,我们都救济点,多了多给些,少了少给些,总之不能看着让老二饿肚子嘛。”其他几人不吱声,老四声音有点大说:“大哥,你说给多少,你说了算,我们都听你的。”邱老大说:“我装了一口袋麦子抬到老二的院子里了,你们给多少你们自己定。”老四说:“三哥我们也挖一口袋麦子送过去。”老五婆娘心里不怎么高兴,嘴上说:“我挖半袋子送过去。”邱老大说:“那行,就这么办。”说着双手背着下了台子,出了大院。邱老五单在外面,背着大堡子的墙院,用土墼子围起来的院墙南面雇了两孔新窑,东面雇了一个圆形的粮仓。出了小院门老五用椽子盖了一间门房,还有一些园子地,园子里有槐花树、老榆树、臭椿树,边楞上围的全是白杨树,夏季一来,树木茂盛,郁郁葱葱,婆娘们一有闲就出来乘凉。老五的媳妇干净的不得了,就是土地下都扫的很干净,家里的盆盆罐罐擦的油黑发亮。被子叠的有模有样整整齐齐,院子扫的能照影子。她生有一男两女,小日子过得也算丰足富裕,因为邱老五是铁路工人,所以工人家庭日子过的还算富足。

听邱奶奶说,邱老五每次回家时,都要给她买上省城里好吃的东西,他每次回家穿的新的白衬衫,走的时候就脱给老四或者老六,穿一件旧的回去,因为工人每月发新衣服,每月工资30元钱,那个年代30元钱多得很,有些人老婆连钱都没有见过,邱老奶拿着钱给跟姓曹的、姓张的、姓程的老婆们夸,几个老婆们都睁大着眼睛说:“都这把年纪了,还没见过钱。”“这是我老五儿子挣的。”几个老婆投来羡慕的目光。

邱老五在弟兄们中长的最好,细条身材,白净的脸,特别帅气。每次回家一进庄子,老的、小的、男的、女的都不由自主看着盯着,感觉很新鲜新奇。穿一件白衬衫,蓝咔叽布裤子,显得特别精神洒脱,一口整齐的牙齿刷的特别雪白,脚踏一双运动鞋,头发梳理的顺滑油亮,神气的很,尤其是女的,都向她投来异样的眼光。在庄子上他是第一个在省城工作的人。

可是这样的好景并不长久,一次暴乱中死了很多人,邱老五险些被乱杀,被一个老头子救了说这个小伙子是好人,不能杀。在慌乱的人群中跑了出来,黑夜里他爬上了火车,回了家。回家后他吓得神经错乱了,见人不说话有些痴呆。邱老奶哭着说:“我的娃,回来就好,险些见不上了,人常说三十晚上算一账,人在本钱够。”邱老五吓得神经错乱了,找来大夫看,喝了不少中药,慢慢好起来,呆在家里。工人从此就罢了,后来他做起了买卖营生。

听邱奶奶说,刚到川里时稼长的不太好,靠天吃饭,地里深坑罐眼多,老天下点雨存不住水,全流进罐眼里。庄稼都旱死了,那一年老天爷不给雨,庄家人被贫困和饥饿折磨着,山上气温低旱地里一个月两个月不下雨还可以,但川地不成,川里气温高,这一年是空前未遇,闻所未闻的大饿年,路边的野花野草刚争出地皮就被人们连根挖去煮着吃了,树叶也被捋去下锅了,先是柳树,杨树接着是榆树,椿树随后所有的叶子都吃净光了,出来一茬捋一茬,饿死人也不会引起惊慌诧异。

奶奶说,前半年老天爷没下雨。天热的要命,好像空气都是火烧过的。庄子上的张老汉到山里走亲戚了,山里住人很稀少,往往都是这个山头一家子,那个山头一家子,一家一家离得远,正是五六月间。远远近近的山头上都种着庄稼。山里的庄稼还算可以,因为地势高,气温低。正中午火辣辣的太阳烧焦了土地,把人的心都晒垮了。坡上的麦子黄澄澄的,仰首挺胸,迎风招展。沉甸甸麦穗儿羞塌塌的低着头,山坡上,沟地里,坡坡洼洼,到处都是快成熟的麦田和秋后的谷田小米地。

张老汉穿着一件粗布短褂子,手里提着一个长长的木棍,张老汉年轻时还练过几年武功。走起路来精气神特别好,脚步轻盈。走到深山的一个半坡上,嗓子里冒火,天热的要命。路过半坡下一家人要水喝。半坡下挖了几孔窖洞,走上去敲了敲门,开门的是一位穿着整齐,面色红润口齿利索的肥胖女人,看上去五十几岁。张老汉说:“嫂子,有水吗?喝点,天真热的要命。”那女人很热情的说:“有,有,赶紧进来坐。”张老汉跟进去,土窑里布置整齐凉爽的很,那女人端来一大勺水,张老汉一口气喝完了,又舀来一勺又喝完。那女人说:“你坐着,我给你端馍去,你吃上些再走。”张老汉心里想这女人心真好,就在板凳上静静坐着。看着那女人走出去了,坐了一会不见人,就站起想走,来到大院里,院子干净整齐,细细观察一下,来到厨房找女人,地下放着三个大缸,缸里倒立着洗的白白净净的三个人,张老汉吓的脸都青了,腿也软了,推开门头也不回,撒腿就跑。山的那头跑来两个壮实的男人,来追他。可能那两个男人是这个女人的男人和儿子。这女人是出去叫男人去了,张老汉一口气跑过几座山几道梁,这饥荒年里代啥事都有。

那年里邱老奶晚上饿的睡不着觉,坐在炕头上,坐着思想着到哪找着吃的,不能把娃饿死。他溜下炕来,对老四老五说:“福娃、连娃你们两个起来,咱到山里面偷着挖点洋芋吃。”老四是十五六岁,老五十二岁吧,他爬起来拿来两条布口袋,悄悄的出了大院。

老四还拿了一把铁锨,老五拿着一个长木棍。夜深人静他们一路上蹑手蹑脚的走出村子,来到川里的路上,这里正是八月份,川里的庄稼前半年都晒没有了。秋天刚进来下了几场细雨,只能种些白菜萝卜呀,秋后收的包谷、高粱、米子、谷子也算有点,但是还没成熟。路上静悄悄的,没个人影,有条从川里直通沟里的大路。他们娘仨进了沟。沟里的庄稼也晒完了,满圆的月亮从东面的山顶上,悄悄露出安详而清凉的脸。把清冷的光辉洒在山坡上,深沟里。眼前万物重新显出面目,但是并不清楚,像披上了一层朦朦胧胧的轻纱。沟里安静的叫人窒息。突然,半山坡出现的几只灰兔子,从这坡蹦到那坡。几只黄鼠也蹦来跳去,不远处的山顶听见狐狸的吼叫声。坡上庄稼地里的无名小虫时不时的叫几声,给这安静的叫人害怕的深沟里添了几分纷扰和骚乱。

老四、老五穿着一件破烂粗布外褂子,破外衣搭在肩头,走热了,脸上汗珠流下来,用外衣一把擦去,饥饿驱使他们迈开两条壮实的长腿,奋力的往前走。深夜里,深沟里的恐惧和害怕他们一点也不想了,上几道坡,一坡比一坡陡,坡上来就是原顶了。眼前的一切都敞亮了,一片片的包谷地,一串串谷穗儿低着沉重的头颗颗饱满,大片大片的洋芋地绿油油的长的很好,鼓起一个个包。他们来到一片长的好的洋芋地里,轻手轻脚的挖起来,挖出的洋芋个个面实饱满。老四、老五使劲挖,不多功夫,两个袋子都装满了,一阵阵清冷的秋风吹过叫人神清气爽,眼前山顶的夜景很美,老四、老五抬起头望着周围迷乱的星光和模糊的山坡,月亮特别亮,迷人的月光洒满山坡,老四、老五一声长叹,一人背上一袋子,赶紧背上走下了坡,邱老奶一声长叹说:“虽是偷的,但不能看着把家里人饿死的好。”邱奶奶折了一捆谷穗子背上,下坡来到沟坎上休息了一会,继续背上走。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