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还有王法吗(2 / 2)

“抬起头来,身子坐直了,都快趴上了,眼睛要不要了”

出人意料的是,哑巴娘拼出的第一个字不是“娘”“妈”“儿子”这些,而是歪歪扭扭的拼出“明个再写”四个字,让张涯感到一阵哭笑不得。

“好了,既然学成了,那今天就到这吧~”

呼啦啦,竹片连着炭块打着旋飞到了院子里,哑巴娘一把推开案几站起来,开心的原地蹦蹦跳跳转了好几圈,又像是想起什么,伸着右手黑乎乎的三根手指,在张涯脸前晃来晃去,瞪着可怜巴巴的大眼,嘟着小嘴。

“好了,知道你手疼,别用这委屈的眼神看我了”

“脏兮兮的,去洗洗吧,我去晒会太阳”

一个二十年没能开口说话的人,忽然能表达了,那股倾诉的欲望达到了一种让人无法想象的程度,澎湃汹涌,精力旺盛的可怕。

雨早就停了,院子里哑巴娘开始忙前忙后的挑水劈柴,浇地洒扫,却全然不见了平日里的慢条斯理,井井有条,走路都是小跑,显得非常手忙脚乱,不是碰倒了这个,就是磕到了那个,最后在一番有些糊弄的扫了扫院中落叶后,熟悉的小脸再一次出现在张涯面前,眨着眼,左手上捏着一把竹条,右手攥着几个炭块,举着一根竹条跑来,小脸累的通红,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

“唠唠”

嗯,四声,是聊天的意思没错了。

张涯苦笑一声“行啊,正好我也有好多事情想问,搬个椅子来吧”房檐下,春雨后的正午还有些凉意,可此时两人的内心却十分火热,张涯十分兴奋在脑海中罗列着问题,终于能了解这个世界了啊,旁边哑巴娘也一脸兴奋的拿着炭笔严阵以待。

“娘,你叫什么名字”

涯娘神色一怔,似是没想到他会先问这个,砸吧着嘴回忆了一下,才写下一个四声的“qian”

“巧笑倩兮的倩吗?”

倩娘一脸茫然,随后写了“不”又写下“欠钱”,伸手点着那个“欠”字,俩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一个问,一个写,从晌午到深夜,从檐下到房中,炭块换了又换,竹片刮了又刮,还点上了平日舍不得用的油灯。

两天两夜,两人像是找到了新玩具的小孩,不知疲倦,不问昼夜,除了必要的吃喝拉撒,其他时间都在屋里怪异的聊天。

又是一天天放晓,竹林日影斑驳,朝阳艳丽似火,张涯望着窗外的晨景,手脚冰凉,摇摇晃晃,困得快撑不住了,就连看到原主那凄惨的身世,心中也翻不起一丝波澜,只想闭眼睡觉,可对面的倩娘眼中依旧精芒四射,热情不减,举着一个写着问字的竹板走过来拍了拍张涯,放到他面前摇了摇,又把已经写好的一把竹板熟练的塞到张涯手里。

“要不就到这吧,来日方长,有些困了”

张涯揉了揉脸,接过手中的竹板看了起来,倩娘不一会又掏出一张竹板递到他眼前,“我”“烧水”“洗洗睡”,也不等他回答,转身出了门,张涯抬头笑了笑,看着手中的竹板,听着她忙前忙后的脚步声。

看完手中乌黑一片的竹板,揉了揉因困意导致有些迟钝的脑袋,只见倩娘抱着个半人高的竹桶,吃力的往屋里搬,张涯赶紧晃了晃脑袋,帮她一起抬进来

“娘,这是要干什么”

张涯倒是知道,他那个便宜爹以前最爱泡澡,所以家里有这么个大桶,可是看着这上面厚厚的灰尘和蛛网,恐怕是去世后搬出去再没用过了,也不知道在哪个棚子里放着吃灰。

由于暂时不敢出门,张涯只好在院里起火烧石头,倩娘忙前忙后的擦拭木桶,挑水,掰皂角,等水备好,将张涯拉进屋子里,脱去有些发酸的衣服,伺候起沐浴来。

哑巴娘依旧精力充沛,忙碌的同时还能抽空给张涯看看她那写着“泡泡”“好睡”的竹板,开开心心的给张涯洗洗刷刷,只是在搓洗到张涯后背时,看着那成片成片的狰狞疤痕,手上的力道越来越轻。

至于张涯,他本就困的两眼打架,勉力支撑,待到被扒光了,扶进浴桶一屁股坐下,感受着周身舒爽的炙热,瞬间放松心神,享受着热流驱走寒意与疲惫,舒爽的仰躺着立刻昏睡过去,要不是倩娘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脑袋,搞不好就得扎水里呛上两口了。

再醒来已经是躺在床上了,身上盖着厚实的茅草被,浑身干净清爽,看着眼前的金字塔,一阵失神。

视线慢慢移到屋顶,脑子里却是愁着自身的处境,这些天不出门是明智的,这原主竟还真有麻烦在身上,竟然害死个小女孩,这还怎么发明创造、改善生活、迎娶白富美、出任CEO、走上人生巅峰啊,这第一步走出门都费劲。

通过两天的交流才弄清楚,张涯祖上好几代都是贼人,到他爹这一辈被剿了,还好他爹机灵带着自己的三个女人跑进了深山,躲了三个月,从山里出来,就剩他爹娘俩人了,不出意外的两个人相依为命,一路帮扶着走了很远,最终在这个村子落了脚,生了根,俩人感情日渐深厚,从一间草棚到如今的三亩小院,夫妻俩一日不得闲。他爹也是真的拼,在离着村最远的荒地上,短短十年用双手刨出两亩半麦田,平日短工不断,天不亮就出门,去黄地主家干最苦最累的活,夜里还要抽空扩建小院,开垦荒地,这每一桩每一件都是能累死人的活,果不其然,张涯八岁那年,在院子里指点他刀法的汉子,两眼一闭,直挺挺的倒地,再也没站起来。

张家本就是外来户,远近也没个亲戚,丧事都没人帮忙张罗,倩娘最后用从山里带下来一直不太敢花的银子,买了口棺材,又买了些酒肉,牵着小张涯挨家挨户磕头送礼,才请来村里人给置办了灵堂,停了七日,抬棺下了葬。人说要想俏,三分孝,倩娘本就有几分姿色,个子比寻常男子都高,又死了男人,自然引得同村汉子图谋不轨,开始还只是单身汉来搭话,后来就成了动手动脚,再后来棺材还没入土,夜里在灵堂上被几个浑汉强行糟蹋了,也不知是谁说了出去,自此十里八乡就经常有人夜里进她家来欺负她,有良心的还带点东西,一袋米面,一包瓜果,丧良心的甚至完事还要在这吃喝一顿。

记得她写这些的时候脸色十分平淡,看不出多少愤恨,甚至还抬眼笑着看看自己。只因在村里生活再不顺,也比当初在山里强。

倩娘本是渔家女,十一岁跟她娘进城采买,半路被贼人掳上了山,分开关在地牢里,地牢就是三米多深的旱井,上面压着大石头,里面屎尿和腐尸混合的臭味能把人熏晕过去,饿了三天,拎出来又关进围栏,她娘当着她的面被轮流糟蹋,实在受不住就推开了身上的男人,骂了两句,结果被活活打死,脑袋都变形了。这还不算完,没多久又进来一人,手上拿着钩子,勾着一只脚拖到栏外木架子上。她永远忘不了那一幕,那一刀剖开,青的红的流了一地,肉被熟练的剃下来剁成肉块,拿茅草系起来挂到晾肉架上,最后一桶水冲的零零碎碎满地都是。倩娘才十一岁,趴在围栏上又是哭又是吐,不知道是不是胃酸烧坏了喉咙,反正从此以后,张嘴再也说不出话来了,这剩下“嗬嗬”破风箱一般的刺耳声。

贼人原本是打算把她卖去其他州郡的,所以这些天吃住都比其他女人好上一些,起码能吃饱,至于那些为了一口吃的拼命迎合着男人的,则整日用水槽里那些脏水使劲擦洗自己,瘦骨嶙峋,见到男人路过就跑到围栏边不停搔首弄姿,甚至夜里送了个新来的,因为长得好看些还被这群人抓花了脸,结果第二天花脸那个就被拎到了木架上。

不知道是哪个女人把倩娘哭哑的事情说了出去,换来一块杂粮饼,等到一个商人模样的矮胖汉子过来看了看情况,十一岁的倩娘也变成了这些人中的一员,不再有吃食送来,在饥饿的趋使下,仿佛行尸走肉般学着其他人扭动,用麻布擦着自己的身体,晚上也不再有屋子住,而是被赶到窑洞里,跟她们聚成一团。

仅仅两个月,从有些婴儿肥的圆脸,变成眼窝深陷,下巴尖锐,肋骨根根分明,满身污秽,腥臭无比。本来应该和其他女人一样,麻木的死去,最后被切碎,进了不知什么人的肚子,毕竟贼人可是不留女人过冬的。可不幸中的万幸,有一天大王娶了个压寨夫人,要找几个婢女伺候,这倩娘既不会说话又不会写字,反而被夫人相中,收去做了丫鬟,才侥幸活到现在。

张涯就这么静静的躺在床上,回忆着倩娘这些天讲的那杂乱的各种事情,愣愣的发着呆“这鬼地方,还有王法吗,还有法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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