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1 / 2)

我小时候的记忆,仅剩有零碎的片段。从昏暗的出租屋,到吵闹的福利院。我只拥有对这些场景的大致印象,而无论是在这里发生的故事还是关心照料我的人,我都已经完全失去了记忆。也就是说,不仅是那所福利院,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

在福利院,我最清晰的记忆就是离开的时候。记忆中一双粗壮的大手抱住了我,不同于福利院护工柔软的手臂,我明显感受到了紧实的肌肉和它段落分明的曲线。

而就是这个时候,我第一次觉醒了恐惧的感觉。

吃饭,玩耍,睡觉,这些活动构成了那里的每一天。在我的潜意识中,我的生活似乎过得比出租屋时还要好。我很快就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并且擅自定义着,这里就是我的家。所以在福利院中,我从来没有哭泣过。

郑先生接走我的时候,我只在这里呆上了几天。

我才刚刚接纳了这个地方,而转眼间,又不得不离开。

那像是失去了最珍贵的玩具,我擅自培养的安逸被无情打破。在黑色的轿车内,我一直大哭着。但是抱住我的那双手没有任何的起伏,任凭我的挣扎,粗壮的手总是用适当的力度固定住我身体。

等到我哭累了,挣扎的力气完全丧失,粗糙的手指抹过我的眼角。我不记得那个时候他说了什么,但是我第一次意识到,他或许不是什么坏人。

郑先生的家和福利院完全不一样,是一处过分安静的地方。

他很少回来,由郑夫人照看着三个孩子。老大比我大10岁,是个叛逆的孩子,经常和郑夫人顶嘴。因为年龄的关系,他很少和我和老二待在一起。等到我上小学那一年,他就跟随郑先生离开了家。

老二和我同年,也许是见证了哥哥对母亲的恶言相向,他有着和哥哥截然相反的性格,是个善良的孩子。

老二叫郑少言,我们总在一起玩,很快我们就成为了好朋友。郑夫人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照顾我,但即使是这样,在我的心中我依旧不属于这里,我就像一个外来者一样,是无故闯入他们生活的不速之客。

在我的内心,一直怀有对郑姓难以言喻的排斥。

对于我来说,这个地方过于温暖且安静了,美丽得不像属于自己的东西,是处于商店橱窗中我永远触及不到的神圣之物。

我第一次察觉到郑先生的职业是在小学三年级的一个夜晚。

那天,郑先生敲开了家中的门。郑夫人一声尖叫,连忙叫我和郑少言回到房间。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无论是捂住伤口的右手还是贴身的衣物,粘稠的血液正从郑先生的身体滴落在地板上。他左手扶过的洁白墙面上,印象鲜明地留下了猩红之印。

血手印边际的血液顺着重力流下,就像垂死者在墙面上留下的抓痕。五味杂陈的情感在我的心中酝酿,那团乱麻犹如钢笔的笔尖浸染下的纸巾。

我回头看向郑先生,毫无疑问,那一秒我们目光;对视。我第一次知道,这个世界上原来有这么冷酷无情的眼神。我很害怕,赶紧跑回了房间。

少言和我都很害怕,但是他还是想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偷偷打开房间的门缝向客厅望。郑先生令人毛骨悚然的表情一直占据着我的所有思考,那个门缝就像是潘多拉的盒子。一旦窥视了盒子的内部,一切不幸都会发生在我的身上。我心中浮现无数可能性,被郑先生赶走,又或者是永远失去他。悲观主义填满了我的未成熟的内心,可是对自己未来的强烈好奇又唆使我了解更多。

就这样,我一边祈祷着,一边眯起眼睛,兢兢战战地朝着门缝的方向偷偷瞄去。

这便是我第一次学会祈祷。

那天晚上,没有一个人再提起过这件事。郑先生久违地和我们一起吃了晚饭,这次他的脸上又出现了陌生的表情,我一直不明白那是什么。

我之后曾无数次观察别人的表情,虽说确实在他人的身上发现过类似的东西,但是我就是无法说出那究竟是什么。

而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我才能够明白,那是我未曾体验过的炽热情感,那是来自父亲的慈爱。

多年后,我在萤身上泛滥的情感,毫无疑问是和此时郑先生类似的东西。

晚饭后碗筷被洗的干干净净,忙碌的郑先生又一次消失在我们的生活之中,一切都恢复成原样。只有沙发上那一小块难以清洗的血渍证明了郑先生确实来过,而我心中的萌生出的复杂情感也是货真价实的专属于人类的产物。

我,少言,郑夫人一直生活在一起。我和他成了难得的挚友,直到高中,我们都是上着同一所学校。我们都喜欢数学,相约进入同一所大学的数学系。

“我们家需要的是在政治上有影响力的人,还有能为我们提供帮助的人。”

这是郑先生说的话。所以一向温顺的郑少言攻读了经济学,而我是医学。

“就算不是同一所学校,我们还是能写信联系嘛。”

分别时,郑少言对我说。

我们离开那个家的时候,郑先生和郑少轩都罕见地前来送别。少言和母亲相拥良久,之后便向哥哥和父亲道别。我也向郑夫人一直以来的照顾表达了感谢,之后这个家中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上学以来我一直使用着郑的姓氏,到现在它早就在我的身上烙下了印记。郑先生也资助我念完了大学,我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排斥我的名字。但是那份难以言表的疏远感是无论如何也消失不了的。

少言毕业了,我还在读书。这一年他给我写了第一封信也是最后一封信——他结婚了。我回到了那座城市,参加了他的婚礼。

婚礼的伴郎是他的同学,我只是众多宾客中的一员。

那是一场盛大的婚礼,双方的父母,亲戚,朋友……一切相关者都聚集在这家饭店。来宾中有许多西装革履的人,他们围坐在郑少轩的身边,天地会在这个时候已经迎来了权力的更替。郑先生和夫人坐在上位,手上抱着一个婴儿,和女方的家长侃侃而谈。他的脸上又出现了那种相似的东西,此时的我依旧无法明白。

我本以为年过半百的郑先生老当益壮,直到致辞结束的新婚妻子抱起了那个婴儿安抚起来。

我感觉到了一种熟悉的感觉,本能的心生恐惧。我毛骨悚然,瞬时呼吸困难。我看着那个婴儿,右手捂住胸口,心脏失控般的狂跳,张嘴大口喘着气。这样的感觉究竟来自哪里?为什么哭泣的婴儿会让我躁动不已?我一直盯着那个婴儿,试图从他的身上找到答案。

婴儿好像察觉到了我的视线,他破涕为笑,我们四目相视。

我身上的症状瞬间消失了,这绝非是婴儿笑容的魔力,而是我强烈的既视感在此刻终于解除——直到今天我也不曾笑过。我将自己代入到了那名婴儿,在陌生的手臂上,闻到了陌生的香味,感受到陌生的柔软,体会到由衷的恐惧。什么时候,我也开始变得依赖起郑先生了?明明我们的血液无法相通。恐怕在最开始感受到他手臂的强壮时,我便已经沉沦在那强烈的安全感之中了。

我对婴儿失去了兴趣,开始扫视起大厅的一切。

我看见了少言,他已经不再像他的名字一样了,和到场的宾客相谈甚欢。我虽然还记得他的容貌,但是他化过妆的脸却显的陌生。他移动脚步,更换着交流的对象,我们的距离也越来越远了。我的心中又出现了畏惧的感情,我害怕他离我渐行渐远。内心的焦灼驱使着我的脚步,而来到他的面前,我又支支吾吾想不到合适的语言。

“好久不见,医生,最近过得怎么样。”率先开口的是他,最先叫我医生的也是他。

每一次萤呼喊医生的时候,我总能想起他此时的笑脸。

“我还没毕业呢,倒是你,学业就这样结束了吗?”

“没办法,我已经找到比学业更重要的东西了嘛。”

“这样啊,那还在读书的,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有些落寞,声音也逐渐衰弱,最后说了什么,就连自己也听不清了。

“医生要加油哦,要是我以后生病了,就指望你了。”

他爽朗的笑容像是要打破我内心的阴霾,但是即便他再热情,我也知道我们前方的道路已经天各一方。

“嗯。”即便如此,我还是和他立下了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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