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为人师者（2 / 2）

小路子脸一红，扭身要挣开，嘴里还在叫，“谁要你护着我，我自己能护着自己！”

大虎一把将小路子拉得更近些，还作凶脸吓他。

孩子里没人相信，当年是瘦弱的小路子从水沟里把大虎拖出来，又一路把他背回了院子，才救了他的命。大虎总把救命恩人挂嘴上，但没人真追根究底的问过，如今听韩先生这么说，才知道是真的，看两人亲热打闹，突然都心里有些热，脸上笑得暖暖的。

韩先生点点头，又转过身冲着二饼，“二饼你呢？还记得什么时候来的吗？”

“先生我记得，我来时十三岁，如今也快十五了。”

“你站起来给大家看看！”

二饼有些不好意思，但经不住身边伙伴的推搡，于是挠着头站起来。

韩先生朝他招招手，他走过去，站在韩先生身边，个头比先生还高出半个脑袋。

韩先生伸手拍了拍他的背，又拍了把他的肚子，众人笑起来，他越发不好意思，韩先生却点头说，“真好小伙子！看来小喜平时没少给你吃！”

众人又笑。

“还好你妹妹长得不像你，不然以后可找不到婆家！”韩先生又说。

众人前仰后合，乐不可支。

却听小春不满地叫起来，“先生你说什么呢？”

原来那二饼和小春是一对亲兄妹。小春自然不必说了，二饼个子大，走到哪里都扎眼，偏又冒失，做什么都像瓷器店里的公牛，但个性敦厚随和，大家都喜欢他。

“回去吧！”韩先生拍了拍他的肩。

转身又看向阿良。

“阿良，你呢？”

都知道他在问什么，阿良不迟疑，自己答道，“我来得早，是庄伯伯送来的，在这里快有五年了。”

“你在这里最久了？”

“是，我最久了。”

“那你说说，开始就你一个孩子，后来小路子来了，大虎来了，再后来小春和二饼来了，秋娘来了……到如今，小月他们来了。这么多孩子一个个进了这间院子，小喜姐不是你一个人的姐了，整日里大家吵吵闹闹的，又跟你抢吃的，你可烦他们？”

“烦他们？有时候也烦的。”阿良不好意思地笑，却被身旁几个孩子捶在身上。

“你小子说烦谁？”几个孩子又打在一起。

阿良伸手把众人压下去，才又继续，“是是是，你们也烦我！可这个院子里的，都是兄弟姐妹，上下牙齿也有打架的时候，咱们总在一起的，哪有不打架的？但我们有打架的时候，也有好的时候呀！”

说到这里阿良停下来，突然抬头把脸朝天上，再低头说话的时候，声音却哽咽了，“我从小不知道爹娘是谁？庄伯伯捡我的时候，我已经差不多要饿死了。我是在这个小院子里被养大的，这院子里的所有人，给了我这个家……再烦，再跟我打架，再抢我好吃的，那都是家里人，没事！……都是自家人……”

韩先生的视线经过站着坐着的每一个人。“你们也都是这么想的吗？”

大虎先跳起来，“先生，这院子里的，都是我兄弟，我姐妹，我爹不在了，您就是我爹，小喜就是我姐。这两天您和小喜姐犯愁，大家都瞧见了，心里都难受。韩先生，您别愁，有我们在呢！我们如今都一个个长大了，有什么事，我们和你们一起扛。”

其他大孩子也纷纷附和，从地下站起来，围到韩先生身边。

韩先生从他们中间走过去，一个个拍着肩，又是叹气又是笑，到最后终于停在他们前头。

他坐到台阶上，招呼孩子们重又坐下来，才抱膝道，“我从小也是个孤儿，和跟你们一样，同十几个兄弟姐妹一道长大。十五岁那年，我被选上成了一个采诗人，这一干就干了四十年。有一天，我遇上了原来同个院子的一个兄弟，他那时候被选去了其他的地方。他和我说，我们同院子的就只剩下我们两了，其他人都走了，而他也将不久于人世。那时候啊！我就觉着，从此就只我孤零零的一个了，如果老天哪天让我也走了，兴许还是好事！我如果去得早，还能同他们见上一面。”说着托起袖子揩了揩眼角。

众人从没见过韩先生如此，只见他从来不弯的腰，此刻却驼着，就好像身上背了一座山。

“可后来，老天没遂我的愿，却让我遇上了你们。你们一个个的，每个有每个的毛病，哪一个都不省心，可和你们在一起呀！”他又揩了一下，才继续道，“和你们在一起呀！我觉得自己又不孤单了，我又不想死了。我就和老天爷说，老天爷啊！再让我多活两年吧！等我看这些孩子都长大了，都能照顾自己，养活自己的时候，你再把我带走吧！”

大家都没说话，但却传出抽抽嗒嗒吸鼻子的声音，这里一下，那里一下。

“因为一些事，以后会叫你们知道。但如今，这地方我们不能待了，呆着……我只怕我保不住你们。但如果要走，带一两个孩子还简单。你们这一大群，对我，对你们小喜姐都不是容易事。”

院子里更安静了，所有的眼睛都齐刷刷瞧着他。

“如果，跟着我们，可能会挨饿，你们愿意吗？”

刚开始没人说话，却是蛋儿先开的口，“我愿意！”

“我也愿意！”

“如果，跟着我们，没地方住，会受冻，你们愿意吗？”

这一次，大家都没犹豫。

“我愿意！”

“我也是！”

“如果，到最后，我还是没能保护好你们。你们可还愿意跟着我这糟老头子？”

“我们愿意！”

“我们要跟着你！”

韩先生抿起嘴，在院子里微弱的灯光下，大家看到两行泪从他眼角滚落下来。他踉跄起身，轻推开一旁要去扶他的小路子，郑重地整理衣冠，向着眼前的孩子们深深地拜下去。

众孩子都吓傻了，纷纷跪到地上，嘴上喊着“先生”、“先生”、“韩先生”。

可韩先生不抬头，直到大家重又安静，他才直起了腰。

这一次，大家只觉得他比平日立得更挺了，脸上的泪痕还在，表情却恢复了原本课上时严肃的模样，“如此，我们就一起走，怎样的穷山恶水，我们都一起趟过去！什么样的魑魅魍魉，我们都一起打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