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狭路尽头(2 / 2)

走近,只见凉亭的中间有一口井,井圈上遍绘线条繁复的图画,靛青朱红,金银铺底,很是绚烂。她绕井走了一圈,见那仙庭里但凡有些名气的奇景都被绘制在其上。一株白色的曼陀罗华与一株红色的曼珠沙华交尾缠绕,被描画得尤其细腻,两株花茎蜿蜒盘旋着绕过井圈,将仙庭的壮丽景观衬得如同蜃楼海市。

而王女的视线却被底座下沿不起眼处,用赭黄垩灰描绘的浅淡纹理所吸引。蹲下身子凑近看,但见这些纹理不比整体描绘细腻,落笔显得潦草不羁,可勾画虽简单,形神却俱备,不单远山近水、寻常巷陌,就是点线组成的人形,也仿佛有了神志,两两相伴的似在窃窃私语,肩扛手提的又显得很是吃力,还有个坐在屋檐下托腮望天……

“凡人寿命短,也没有什么可以撼天动地的伟力,只有极少数人能窥探天机,如我们般可以突破原本的世界。但对于其上的大众而言,智慧、寿数、能力与诸天世界的奇伟相比,实在不堪一提。”

“只是……许因老朽原本也是一届凡人,如今回忆起来,只觉得这渺渺中混沌的一世,较之如今却活泼有趣许多,历历在目的人物,喜怒哀乐皆可形于外,只因不识是非,宽于己就也不过份诉诸人,实在是糊涂且不知廉耻,却又率真得可爱。”

一些模糊的记忆辗转而过,王女的嘴角也不禁擒起一抹浅笑。

她在凉亭里坐下,“凡人没得选,好坏都是一世。吾若刻意安排,又能有什么意趣?”

小老儿站到一边,此时有点后悔刚才的多嘴,如今王女通透,虽未明言,显然是让他自己看着办了。可他若真的便宜安排了,日后王女回朝,难免不怀恨在心,即使王女不忘今日所言,自己回去也不好和上峰交代。

左右思量后,拿定了主意。

身份尊贵如王女,人间也不过走一遭,玩儿似的,难道真让她苦辣酸甜尝个明白?不如保她一生富贵平安。

定意后,迅速在册子上写下一副贵不可言,又俗不可耐的命格来。

才收笔,就听云梯上又有动静,抬眼看去,却是个瘦高的老儿,牵着位鹅黄衣衫的仙娥到了。这瘦高老儿身长足有七尺,不但瘦、身条还窄,像根竹竿子,手里捏根链子,链子的一头缚着仙娥的双手。应是因这链子不够长,那仙娥不得不举着手,走得跌跌撞撞,已是满面羞恼。

小老儿认得这瘦高的老头,正是和他一同奉职的左弼翁,这左弼翁生来就有些倨傲,见了他在亭子里,抬抬下巴作为见礼,眼睛却斜着。

驼背小老儿官奉右弼,比那左弼的位阶恰高那么一丢丢,平日里两人少有来往,颇有些互相看不顺眼。

如今相遇,也是彼此不想多看一眼。

小老儿又朝那仙娥看,想起之前蟠桃宴上,这位身居王母身侧,也是高不可攀的身份,只是一夕之间,却要贬下凡间,永不回朝。

他这边不声不响,亭子里的那位却也看到了云阶上下来的两人,出声问道,“这下来的是何人,为何被锁缚着?”

小老儿先是疑惑,后想起这位王女几百年来多在睡觉,仙庭里的各样变故,想是全然不晓。遂恭敬回道,“这……王女不知也是自然,这些事都是这百年里发生的。”

他又回头看了看身后,斟酌着合适的音量继续道,“那关在昆仑群山里的炽魔,多年前又闹了一回,这次闹得动静大,竟然伙同了西方太极天皇手下的青空战神一直打到了朝天树下,险些闯进了紫霄宫。若不是太极天皇亲率座下的八帥和其余四战神合力相抗,必要闹出大乱子来。而刚下来这位……正是青空战神的长女,只因她的外母是王母的侄女,事发时一直居在王母宫里,所以逃得形销骨灭之罚,只是被褫夺了仙籍,从此贬下凡间。”

她朝那仙娥看过去,恰巧仙娥也朝她看来。

她不禁微蹙起眉,看这张脸似乎有些眼熟,再看那仙娥对着她也是欲语还休,可终于还是垂下了头。

这些年性子越发冷,又想各自下了凡间,彼此不见,就是见了也不相识,到这地步也没必要去认什么亲疏,于是也转开了脸去。

那高瘦的左弼翁却牵着仙娥走进亭子里,看小老儿手里捞着卷册,也不肖伸长脖子,只一扭头,就将那卷册上刚写上的命格看了个清楚,嘴里立时爆出一阵冷笑,还不忘嘲讽,“当真是贵重无比。”

小老儿白了眼左弼翁,赶紧将卷册收到了怀里,嘴上嘀嘀咕咕,可一看立在亭下,双手被缚的仙娥,终是闭嘴了,只冷哼一声。

两人正扭头,各自置气,却听井里响起咕嘟咕嘟的水声,垂头看去,但见井底像有沸水不断冒着泡,水位也不断见涨,眼看便要升到井沿。

小老儿见状便说,“这是时辰到了。”

一边从怀里掏出了个用丝绢包着的物拾,小心展开,里头却是盏碧绿水亮的琉璃杯。杯底躺着一片紫红叶脉,长得像把团扇的圆形叶片。

只见他左手捧杯,右手捏诀,轻点向水井,一支水柱从井中跃起,在他手指的引领下,稳稳地注入了琉璃杯盏中。那杯底绿叶,在水的激荡下沉沉浮浮,最终化作一缕清光消失不见。

小老儿托起杯盏,小心递给王女,“此乃宾草所泡的两界水,宾草可以忘情、忘忧,而这两界之水,乃混沌初开时的天元水,两者相合……”

话未说完,那高瘦老头却冷笑打断,“忒的啰嗦。王女别听他巧言令色,这宾草泡的水和鬼渊渡头的那碗孟婆汤其实没啥差别,喝下这碗,去到凡间,前世种种可什么都不会记得了。”

这左弼翁平日里就最看不惯右弼的这张嘴。想自己的见识本事,哪点也不比这驼子差,唯一点他学不会的,就驼子这张惯会溜须拍马说好话的嘴。

平日里,他总不吝时机和老驼子唱反调,此时也没忍住。

“不会记得了吗?”王女没瞧他一眼,利落伸手接了杯盏,一口饮尽。

高瘦老头脸色难看,却不敢再说什么。也从怀里摸出个普通的杯盏,杯底也躺了片相似的圆形紫脉叶片,遂引了井水注入杯中。

随意晃了晃,不等叶片化干净,就转手递给庭下的仙娥,让她自饮。

那仙娥不知是手举着乏了,或是那锁缚她双手的链子实在勒得紧,接过杯盏的手一个劲地抖个不停,杯子里的水也跟着洒了些出来,举到嘴边的时候又是一抖,边喝边倒,竟有一半都撒在了胸口的衣襟上。

驼背小老儿此时正和王女叮嘱引渡事宜,并未注意这里。

而那左弼翁却是看见了,他狠狠瞪了仙娥一眼,再探看自己的介子里,却没有多余的宾草了,偷偷瞥向驼背老头,看他没看向自己这边,于是故作镇定地抹了抹前襟小声对那仙娥道,“等两界水退后,井底就是下界了。我会施法给你引导,送你去当去的地方。”

那仙娥喝了那半拉宾草水,只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并不回应。左弼也不管她,抖手撤了缚在她手上的链子。

此时的王女正立在井前,看那刚才还汩汩往外冒的井水正一点点下降,直到水不可见,井底摇晃着涨起一束光来,那光起先颤巍巍的,像是有人举着烛火往上照,如此晃了几下,突然又蓬勃起来,有一刻极盛到炽烈……

她举袖掩面,再看时,光已敛去,垂头但见井底几点浮云悠悠躺卧在夜色里,人间阡陌已妆点上灯光,鳞次栉比的乌瓦间行人络绎,曲折的河道倒影着两岸烟火,还有一轮长月。

“凡人无大能,却活得糊涂自在,寿命虽短,情愿忘了的自然就少,目光短浅,所以微末一点小事都能叫他们快乐。这其实是很不错的!”

回身向右弼翁行礼,“最后一程有劳先生了!”

小老儿赶紧回礼,“这都是小老儿分内之事。”又从怀里掏出卷册,翻开之前写下命格的那页。

左手持卷,右手捏诀,卷上的文字化作一道虹光,辗转过小老儿的指尖,在他手诀的变化中,如同轻柔的丝卷铺开在王女的脚下,她移步走上去,那浮着微光的丝绢将她轻轻托起,从那井口缓缓降下。

辽远处响起钟响,她回头望去,但见满天的红云。眼前浮现不知曾几何时见到的景象,也是这样的红云,她坐在一根粗壮的横枝上,抬头仰望巍峨的树冠。廉苍蹲在她下面,伸手帮她扶着她正坐着的那根树枝,还一个劲嘱咐她小心。

济殇早就攀到她看不见的高处去了,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她到底是在看红云?还是在找济殇?当年的自己自然是记挂错了人,廉苍又何尝不是?彼此执拗着一些毫无道理的道理,终于把彼此活成了各自。

如今她要深藏自己千年的过往,不回来,此刻就是永别。回来,她也不再是原来的她。可除了相距几十里外的遥遥一别,再无人相送。此生竟不知觉中活成了孤岛……

本以为一切都已看开,将行之时,却被勾起这许多乱想,她突然就咂巴出些极陌生的寂寞来,来世……降下井口前,她又深深看了眼远处的红云——

惟愿有人相守,有人送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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