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衰落(2 / 2)

朱先生说:“兆玺老练,兆琪聪明,贤弟不要伤感,这关家一定还会兴旺的!”

这时董氏和大儿媳柳绮云在厨房已做好几个菜,端了上来,在穿堂正中的八仙桌上摆好,关英武与朱先生刚入座,就见大儿子关兆玺进来说:“我岳父听说咱家被抢,亲自带人送来两坛酒,来看望爹爹来了。”

关英武一听急忙起身,未等出门,这亲家柳敬亭已转过照壁来到穿堂。关英武与朱先生一起施礼让座。柳敬亭年近六十,长关英武两岁,住在前街,是小东关街上的大户。家中不仅有良田数百亩,而且在前街还有一连二十余间商铺,开着货行。他不作绸缎生意,而是专门收购当地的棉花和布匹,销往汉口、上海。每年有几十条大船的货源运出,并从汉口那边进来各种洋货在淯阳城销售。因他的店铺没有在南关大街上,所以昨晚避免了兵匪的抢劫。柳敬亭的家业比关英武要大好几倍,生有两男四女,大女儿柳绮云嫁给了关英武的大儿子关兆玺。两家前后街,中间只隔一个夹道。虽然关家没有柳家富裕,但两家都是城郊有地,城内经商,也算门当户对。柳敬亭一早就听说关家被抢,于是把自家的事务安排停当,便携酒前来看望亲家。寒喧几句后,三人一同入座。大儿子关兆玺在一旁侍酒,柳敬亭说:“惊闻亲家昨夜被兵匪抢了,不知损失多少?”

关英武望了朱先生一眼,说:“损失倒是不少,好在人皆平安。唉,先不谈这个了,与亲家好久没有聚了,咱们先品酒吧,一切随他去吧!”

柳敬亭一听,知道亲家心中痛苦,不想触及痛事,于是附和说:“也好,我们今天先开怀畅饮,大难过后必有后福。”

关英武勉强一笑,遂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这先喝为敬,我敬亲家和朱先生三杯,于是三人连饮三杯,关兆玺为他们一一斟上,三人一边吃菜,一边慢品,不一会已是面红耳热,关英武终于忍耐不住,叹了一口气说:“这被抢的钱财是追不回来了,当务之急是伙计们下个月的工钱该怎么付呢?”柳敬亭一听便应声说:“亲家不必担心,需要多少你说一声,我给你送来。”

关英武说:“亲家,你知我关某的为人,从不张口向人借钱,可又不愿拖欠伙计们的工钱,他们都指望这工钱养家呢?既然亲家说了,我这也是急难之时,亲家可先借我二百银元,我把城西临河的二十亩良田抵给亲家好了。”

柳敬亭摇手说:“这是哪里话,亲家急难,我送亲家二百大洋又何妨!”

关英武说:“这哪成啊!若亲家不要这二十亩地,你那二百银元我决不要!今天刚好朱先生在场,一会饭后就让朱先生代写个契约,把那二十亩地转给亲家好了。这亲是亲,咱们可要钱财分啊!”

柳敬亭知道关英武的为人,他就那个脾气,于是说:“咱们先喝酒,地的事以后再说。”

于是三人又饮了几杯,柳敬亭看关英武实在没有心情象往日一样又是划拳又是行令,于是回头对女婿关兆玺说:“今天这酒就喝到这里吧,让你媳妇上饭。”

关英武也附和说:“上饭,上饭,听亲家的!”

饭后柳敬亭就要告辞,谁知这关英武立逼朱先生写下卖地的契约,硬要柳敬亭把手印摁上,自己也摁了。两张契约,塞给柳敬亭一张。柳敬亭只好接了,立即命人去前街柜上取银。三人又扯了几句闲话,柳敬亭便告辞去了。

待朱先生走后,关英武顿觉胸中憋闷,哇的一声把中午吃的酒菜全都吐了出来。这关英武一向谨慎,与朋友饮酒从未醉过,今天闷气在胸又多喝了几杯,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出酒。董氏一看,急忙命两个儿子把关英武扶到后堂床上躺下,送上浓茶让丈夫喝了几口,这关英武便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直到第二天日头出的老高,关英武才醒来。董氏一直守在他身边,见他醒来,便让儿媳去厨房作一碗热汤,服侍关英武喝了,关英武始觉胸中好了一些,于是向董氏说:“看来我们这生意是作不成了。我盘算了一下,亲家送来那二百元大洋,开了伙计们的工钱,也所剩无几,没有余钱再去购置原料,只好把这织机都停了,辞了众伙计。家中存的绸缎大约还有一百多匹。慢慢把这些存货卖了,还能收回几个钱,一家人的生活还能维持,加上田租,这日子也能过得去,如今我已经老了,再无精力去经营了。老大老二都不是作生意的料,其他三个年纪还小,指靠不住。”

董氏说:“老爷想的也对,拼了大半辈子了,也该歇歇了。好则,我们还有一百多亩薄田,一家人也不至于饿饭。如今这乱世,一家人能平安活下来就是福了。”

关英武叹道:“我们这一生恰逢乱世。当初捻军骚扰淯阳城,虽然也是战乱,但却促成了我们这里丝绸业大兴。我借此创下了这一份家业。自革命以来,这淯阳城就没有消停过,这军不来,那军来,每来一拨都要派捐派税,但这还能应付,这下可好,兵成了匪,抢光了,这才叫成也战乱,败也战乱啊!”说着关英武一阵咳嗽,胸中不觉又烦闷起来。

董氏一边给他捶背,一边说:“别说这不高兴的事了。如今我们的大孙子也三四岁了,老爷也该安享晚年了。”

说到这里关英武叹道:“是啊,孙子都有了,只是这儿子们没一个争气的。”

董氏说:“老大兆玺不是很本分嘛!媳妇又贤惠。”

关英武说:“老大虽然本分,但太实诚,成不了大事。最担心的是老二,每天不干正经事,娶的媳妇他又不喜欢,整天在外拈花惹草的,一副败家相!”

董氏说:“老三兆琪不是很懂事嘛!”

关英武说:“老三虽然聪明,只是年龄太小,书也没念成。老四有点野气,跟着东头的武师整天舞刀弄棒,长的黑胖,你又不喜欢他,这老五才十来岁,不知道将来是个啥样子!我看不如早把这家分了!”

董氏说:“先不说这些了,你这两天身子不好,先静养几天吧。”

关英武也说累了,闭目睡了过去。

转眼快一年了,关英武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胸中憋闷。虽然吃了几十付汤药,但仍不见好转。家中的织机全转卖了,伙计们都辞退了,朱先生也回了老家,守着十几亩地生活。关英武闲时教大孙子识识字,临临贴,这大孙子是关兆玺和柳绮云所生,起名恒忠,长得虎头虎脑,高鼻明目,十分惹人喜爱。新年将至,关英武在堂屋磨墨,打起精神写了几副对子,准备三十这天在几道门上贴。大门上写的是:《春秋》伴星月,梦兆生笔花。横批是:文经武纬。

这副对联,寓喻着关老爷子对儿孙的期望,可这几个儿子没一个爱读书的。关英武写罢,仔细地端详着每一个字。孙子恒忠已经五岁,凑到爷爷跟前说:“爷爷,我记得以前你也写这几个字,这是什么意思?”

关英武把孙子揽在怀中说:“这对子贴在大门上,路人一看就知道咱家姓关了。等你长大了,就知道这其中的含义了。你可要好好念书啊!”

关恒忠听不懂爷爷说的话,只好点点头。

关英武自言自语地叹道:“一年了,这家境只怕是再难恢复了,”然后望着草房的屋顶说:“这辈子只有住这草舍的命了,再无能力换成瓦房了!”

这下恒忠听懂了,大声说:“爷爷等我长大了,一定把这草房换成瓦房!”

关英武听后抚摸着孙子的头顶说:“只怕爷爷是看不到了!”

新年过完,关英武越来越觉得胸闷得很,于是和董氏商议分家的事。这董氏娘家没人,关英武只好把亲家柳敬亭请来,作为证人,把这家给分了。西城外还有良田一百多亩,除留下二亩作为墓地祭祀外,每个儿子各分得30亩。上房堂屋自然分给了老大兆玺,因为传统是长子不离堂。东跨院瓦房分给了小儿子兆珍。因为兆珍还未成人,老两口仍要和兆珍生活在一起,所以田产虽然均分了,这房屋兆珍就占光了。众兄弟也没什么异议。刚分家不久,关英武一天正坐在穿堂与董氏说闲话,猛觉得胸中一阵憋闷,一下子歪在太师椅上便没有了气息,面部表情十分痛苦。董氏大惊,急忙把儿子们叫来,关兆玺上前一摸父亲的鼻孔,气息全无。大家立刻慌作一团,董氏大哭说:“老爷,你怎么突然就走了呢?这全是兵匪们抢劫给你留下的心病啊!”

老四老五年小不懂事,老大老二一时慌了神,也不知道怎么办好了。老三兆琪虽然年轻,还算清醒,说:“妈,还不快把爹早准备好的寿衣找出来,给爹换了吧。”董氏一听,这才住了悲声,在衣柜中把寿衣和鞋帽拿出来,几个儿子急忙给关老爷子换了,灵在了堂屋正中。关老爷子勤苦经营了一生,未满六十便去世了。丧事还是在亲家柳敬亭的主持下,隆重地办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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