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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里还有一些姜糖片。”黑暗里,季奴把一个梅花食盒掰开,一股浓郁的甜香逸出,三个人抽了抽通红的鼻子,呵出的白气袅袅如烟,从棉被缝隙伸出僵硬的五指,杏燕舞的手臂雪白如藕,虽然她受了伤,季奴没有怜香惜玉,一共六片姜糖片,每人两片,没有人有异议,只是梁耀主动分了一片给杏燕舞,杏燕舞低声说道:“两片够了。”季奴看都没看两人,把姜糖片放在嘴里缓缓的咀嚼,入口的香甜很快舒缓了全身深入骨髓的疲惫,接着姜片里的辣素经过臼齿的反复压榨,溶入唾液之中,极为辛辣的气息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就把侵入身体的冰寒驱散,杏燕舞声如燕语,低低的:“天河夜市的张婆糖铺?”

天河夜市是整座京师最热闹喧嚣之地,御道两旁二十多里坊,是逛也逛不完的店铺,有吃也吃不完的人间美味,常年张灯结彩,锦绣如云,张婆糖铺在太平坊鼎鼎有名,五开店面香糖种类齐全,卖着那些琳琅满目的十般糖、十沙团、皂儿糕、乳糖烧、蜜枫糖、十色膏糖,五光十色,好似开了个珍珠宝石铺。姜糖片就在那十般糖里,朔京城的冬天湿冷刺骨,百姓常嚼姜糖片御寒驱湿,手脚便浸冰水也不会生冻疮。

季奴裹紧棉被,嚼着姜糖,轻轻点头。这是三人最后的交流,几片姜糖帮他们度过寒冷的极限,身体开始回暖,每个人头顶蒸汽氤氲,渐渐的手足都暖和了,热得发烫,出了一场大汗,继而强烈的疲惫和沉重的睡意排山倒海袭来,三人互相倚着,挤在一块睡着了。

杏燕舞这觉睡得十分踏实,四更鼓响时,杏燕舞醒来片刻,呕出几口淤血,经脉终于顺畅,启眸一看,屋里少了季奴,季奴的被子盖在自己身上,梁耀披着棉被,握刀正对门口守夜。梁耀不回头道:“睡吧,天儿还未亮,我守着你。”杏燕舞知道这伤需要小心调理,嗯了一声继续睡去。再一睁眼,季奴一身寒气的回来了,他肩上背着一个大包裹,解开来,是偷来的冬衣,季奴一身皂衣棉服,皂色棉靴,披散头发,偷来的衣服却都是官家小姐才能穿的缎袄,锦袍,紫罗高底鞋,梁耀因是公人,季奴给他弄来的是皂色公服,云纹皮靴。另亵衣、冠帽、绦带、翠簪、玉钗若干。

“玄德闸起时,我把你夜行衣的残布取走了。”季奴道。杏燕舞和梁耀微微惊讶的看着季奴,师父交代过行动时不能把任何私人物品留在现场,如果留下,要想尽办法确定安全后取回或灭迹,但一想到要重新潜入冰河,且要提前在河闸水下蹲守,两人不禁浑身战栗。杏燕舞道:“谢谢。”各人依旧转过身,杏燕舞裹着棉被就穿好了一身衣装,挽发结了个清丽的圆髻。季奴余光瞥见杏燕舞娇婉的身姿,道:“昨夜承天府、五城兵马司、军巡铺在内城追捕警巡,但是戛然而止,联合行动被突然叫停,令人生疑,我们打伤的那个北翟女孩并不是普通的使者。”梁耀面对板门道:“皇帝的孩子即将满月,四夷百国使者云集京师喝这场满月酒,他们均是跋扈之人,若是吃了一点亏,恨不能闹得翻天,北翟使团这般低调,不合常规。”杏燕舞想了想道:“我觉得那北翟女孩应该是个公主,你们发现没,她护卫团里威风凛凛的白发老者,功力深厚,全身有久经沙场的煞气,会不会是北翟军苍雪狮团的大将。”梁耀道:“这些都是情报,需要向师父汇报。今天咱们三个都要去碾玉坊。”

碾玉坊长生桥畔的宗骨庙,在朔京五百多寺庙中极平凡,占地极小,只有一株千年老槐,数十青碑,两座烛亭,一座梁甍不饰彩画的瓦殿,殿内一座古朴的泥塑佛,外门三门洞单檐牌坊上书“圆觉光音”四个凝练大字。宗骨庙旁,显帝寺、感言寺、护国寺平日里官民如炽,香火鼎盛,而逶迤巷弄里的宗骨庙截然相反,闹中取静,清静无为,宗骨庙的管理者只有圆远一人,那也是梁耀、杏燕舞、季奴从小接受极端刻苦训练的地方,是圆远和他们约定的碰头地。

晓色破寒,寺观鸣钟,钟音洪荡,接着是那些打板儿的敲木鱼的,宣告了一夜宵禁的结束,似乎鸡犬也已习惯外城严肃的法律,开禁之后才放喉咙出声,四下鸡鸣狗吠,杏燕舞看季奴的房间,灰浆地,黄泥墙,茅草棚,一张落满灰尘的楝木桌,桌下一破烂炭盆,只有凌乱寒酸的铺席,竟连像样的板床也没有。

“早市开店,咱们去御街上吃顿热粥饼子,看看无事,就去和师父接头。”梁耀道。杏燕舞道了声:“好。”试着伸展左臂,肩胛仍是剧痛,牵扯肌肉,手臂抬不起来,胸口仍然是憋闷的,北翟公主那一击的力道还是震伤了她的脏腑,但这不能急愈。御街的铺面闻钟而开门经营,还有天河夜市、诸门桥市,各种买卖昼夜不停,只要进到内城,就有无数吃喝赏玩的去处。梁耀和季奴都戴上幞头帽子,刀、刺、吹箭就屋内挖坑埋了,三人互相看了看,一个衙差,一个军隶,一个官女,气质弥合,看不出破绽。

天亮得很快,玄德门城门楼子上六面军牙迎着冬风,微微招展,香烟蒸腾,军制规定每个卫所必立旗纛庙,祭祀军牙六纛之神,城门上的禁卫军便把城楼装束成旗纛庙,晨昏都要焚香祭拜。本以为昨夜虚惊,今天的门检会很严格,没想到守门的校尉组织松散,显然并没接到戒严的命令,杏燕舞一算日子,今天大报德寺开放百姓交易,大报德寺也许是天东最大的跳蚤市场,难怪天一放亮,冬云绵绵,外城拉车的、推车的、骑牛的,盛载着糖、食、灯、器、花、布等万般货品,喧嚣阵阵,熙熙攘攘的穿过玄德门,地上的忙忙碌碌,水上的挨挨挤挤,舳舻相接,望不尽的繁华,好一副太平盛世的美景,谁会在意什么刺客。

沿着御道两旁朱红杈子外的市民走廊走入内城,繁华里坊处处闾阎栉比,商贾麏集,内城的建设是与时俱进的,玄德门万明桥离北面的中央区还有很远,但左右的同心坊、合宜坊、夏虫坊、崇德坊已经有朝廷大员、王族、贵人、富戚在此买下深宅大院,看那铺首森严,听那佛塔风铎鸣啭,一座座王府、官衙、仓署、皇苑紧锣密鼓的在建,左手边通惠河两岸,右手处不远的甜水河之左,那些林立的硪盘架子、两步搭、抱杆、猴墩组成的“美景”代替了道旁萧瑟凋零的杏梨桃李,这些建筑器械不仅高大,设计还很超前,结实牢靠,工役们就是靠着这些器械,一砖一瓦、一木一梁、一漆一凿的建设出一座人间天宫。

这里是梁耀、杏燕舞、季奴从小生活的都会之城,他们长于这里,却无法融入这里,在一个控制欲近乎变态的师父手下,他们像罗家戏园傀儡戏里的木偶,按照师父的指令潜伏,等待稀里糊涂的任务,师父不允许他们掌控自己的人生,师父需要他们卑微的活着,他们不能加入禁军征战,也不能以文采选入朝堂,名将宰臣之梦已不奢望,师父教给他们一身本领,却让他们连普通人也当不成。朔京天上人间,繁华绮丽如一江春水,他们像不可见人的老鼠,偶尔从黑暗的地下爬上来,在如织的人流里穿梭,恍惚懵懂,不说那遍地绮罗,王公贵宦所居的天字十坊,就是处处瓦舍勾栏的茶肆街、伎馆街、酒楼街,也是他们的禁止进入的地方,种种声色犬马、纵情恣乐之事是不可触碰的禁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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