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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二十四夜,远未到关闸时间,玄德门城门楼子上的守御百户突然敲响三通铜锣,这是三闸齐落,外敌来犯或缉捕要犯才会如此,通惠河河宽八丈,一直是三船齐检,听到这一串急促的铜锣声,三只乌篷漕船上手拎松明油灯的漕吏、弓兵、衙卒、手持官斛的经纪闻声立刻暂停勘查,纷纷从漕船上撤离,进入内城。

金刚石闸铁链不断掉落腐蚀的铁锈,四下响起轰隆巨响,沉重的石闸如远古神兽咆哮,亦似乎在唤醒一个古老帝国的血性。船连数十里,漕船、官船、商船、花船上悬挂的竹皮纸灯映照河水,水面逸腾的冬寒雾气袅袅娜娜,如世外仙境。很快,古老的石闸从闸槽出现,闸房里,两个总旗分别指挥禁卒搅动轱辘,闸槽的冰块、垢土簌簌而落,青闸和铁栅双人就可操作,但要等石闸落下后,禁卒们才会动手松下。

就在石闸轰轰隆隆一寸寸下移,官绅、富豪、名妓、脚役、漕军、漕丁们抻着脖子观看着罕见之景时,通惠河中,极深的水下,三条游动迅速的黑影沿着堰埭底部游入两座闸墩之间的复合闸门,丈深水底是整齐排列的梅花桩、马牙桩,每根桩木均是不易腐坏的松木,碗口粗,防止地基下沉,密密麻麻,犹如巨兽之齿。三人到时,石闸与闸底只有两掌之宽,幸亏三人身材矫健精瘦,先过去的两人肩撑石闸,伸手拉拽,才把落后半身的玲珑女子一口气拉出,其过程万分惊险,石闸落到闸底面石瞬间,女子的黑衣后摆被死死压住,一男子果断异常,抽出一柄断刃把后摆割掉,女子获得自由,后背露出一大片雪白。

外坊左侧老鸦坊柳荫街,一条河渠紧靠通惠河,一只苍白有力的手掌从水中伸出,攀住渠边的长条石,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沿着石缘出现,观察片刻,黑影跃出水面,浑身冰水散发寒烟,另一个矫健的黑影也跃出水面,两人再次搭手,把衣服少了一片的女子拉上岸。三个人皆蒙住脸面,长时间的闭气,这时乍得呼吸,每个人的呼吸都很急促,胸膛起伏剧烈。

一片阒寂和黑暗中,领头略瘦的男子在一堆废弃瓷罐中摸出一枚铜钥,双手颤抖的摸到门锁打开,推开板门,三人走路不留声的进入这间不大的耳房。领头男子销上门闩,片刻的宁静和黑暗,突然令三人神经放松,那身形娇弱的女子取下蒙巾,再也忍耐不住,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燕舞!”身材略微高大些的男子摘下湿淋淋的蒙巾,音量非常克制,他相貌堂堂,剑眉星目,五官令人印象深刻,尤其双目异常深邃。“梁耀,我没事,那女孩的金铃钢索打中我后背啦。”女子也不过十六七岁,就叫杏燕舞,杏眼琼鼻,柳眉薄唇,并无过人之色,却有令人过目不忘的鲜明脸蛋,也许痛苦和辛劳改变了她的气质,她生命里最夺目的美丽还未绽放,总之,杏燕舞在大街上不会引起太多注意。

略瘦略矮的男子也摘下蒙巾,三个人年龄相仿,都是十七八岁的脸,只是这矮瘦男子看上去更为阴郁,他鼻梁很高,皮肤黝黑,小小年纪就有法令纹,他名叫季奴,寒冬天气,三个人在冰冷刺骨的通惠河里潜游数刻,体力几乎枯竭,房间里又不能点灯生火,季奴从破柜抱出三床棉被,丢到丈宽的屋子正中:“我只有这个,不想冻死,就把这个披在身上。”

三人默默的转过身,面对黄泥墙壁,开始脱去冰冷潮湿的衣服,破屋里气氛古怪,却绝无少男少女特有的暧昧,宽衣解带的窸窣声近在咫尺,凭借耳力,每个人甚至知道对方在脱哪件衣服,很奇怪,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自己身上,没有人去幻想去窥看,无动于衷的状态近乎麻木,所有人沉寂在自己的世界里,就像举行异常悲哀又肃穆的仪式。

被水浸透的衣物沉重的丢到地上,三个人披上不大厚实的棉被,杏燕舞微微皱眉,棉被的霉味非常刺鼻,因为浑身赤裸,潮湿的皮肤可以感觉到扎人的虫蜕,朔京地势低洼,每年夏天阴雨泛滥,被子不拿出来晒就会发霉,便是外坊的贫户,家里也会囤些樟脑、芸香,秋高气爽晒暄了被子,抓一些塞进去。可见这个小师弟太久没有回来。

房间冷如冰窖,裹着被子依然抖成一团,三人迅速靠近坐下,隔着棉被,六足相抵,急促的呼吸,借着极为熹微的光芒,三人互相观察对方反应,如果有需要,为了避免他人失温昏厥,每个人随时准备好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别人,小时候极端刻苦的训练,种种极端情况的预演,他们学会了自救、互救,情谊超越男女之限,又与亲爱无间的家人有别,每个人被训练打磨成了一个工具,一件武器,随时可以利用、抛弃、牺牲,只有唯一一件事需要遵守,只要活着就不能说出他人的秘密。

这就造成了一个奇怪的现象,虽然从小一起长大,梁耀、杏燕舞、季奴三个同岁的人,并不知道对方的任何情况,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的师父,仇人一样的师父,在性格压抑沉默的师父残酷的教导下,三个人从不彼此打听、聊天,除了合作训练时说出配合的指令,剩余时间每个人也都沉默着,即便有目光不经意的触碰,也都小心翼翼的错开,熟悉而陌生的状态一直持续到长大。毕竟如果不想背叛同门,最好的方式就是对对方一无所知。

师父话很少,每句都很耐人寻味:“你们是一样的。”

季奴只知道自己对这个兵荒马乱的世界有意识时起,“照顾”他长大的只有师父一个人,而师父所谓的照顾就是给口吃的,不饿死就行,多一口都不给。既然大家是一样的,梁耀和杏燕舞也都是这么过来的,师父的心是用天平称过的,压根不会有偏心这种可能。

师父是干什么的,季奴也不知道,师父说他来自定海寺,但定海寺在哪里,他没说过,京师六百多寺庙里没有一座叫定海寺。师父像精密的机械,上头给他指令,他再给季奴他们指令,指令的等级有高有低,低级指令师父会用竹纸传递,高级指令则是口传,今晚的任务就是口传,任务类别属于刺探,要探查在皇城朱雀门御道之左出现的驷乘安车里的人物,撤退路线提前设定,任务完成立刻跳河潜逃至外城,以躲避皇城重地的重兵围捕,在外城,仅靠人员有限的兵马司和巡检司,很难抓捕到他们这个级别的刺客。唯一的疏漏是低估了车里少女的功力,想不到对方珠光宝气,气质高贵,竟然是少见的高手,杏燕舞因此受伤,差点就折在通惠河里。

像这种危险程度极难判断的任务,一年也就轮到一两回,一年中大部分时间,季奴他们各自生活,梁耀在承天府司狱司服着一份狱卒的差役,杏燕舞在内城昼锦坊的内染织局充当女织,内染织局是皇宫十八内衙之一,整个昼锦坊负责染造御用和宫内缎匹,女织数量达到两千多人。季奴被师父安排了军籍,两年前开始押马纲,他颇习文书,在纲军中充当军典,真煜蓄养马匹是国策,南北征战,战马损耗惊人,真煜也有产马州,但胜任战场冲击的重骑兵战马数量极少,北翟骠马天下第一,但北翟视骠马为战略资源,北翟和真煜一直禁市,真煜转而向西魏市马,西魏胡族铁骑数十万,因内部动乱,政权分离,对真煜并不禁止市马,朔京乃京师重地,除十万火靖军,还驻有七十二卫,近四十万禁卫军,朔京的盐、茶、绸、银均可与西魏市马,从朔京往返边疆一趟,将马纲押回,就要花去三个月,一年里,季奴在朔京的时间极为有限,每日风餐露宿,在如火骄阳、倾盆大雨中,季奴用自己的脚丈量了帝国的土地,他见识到帝国最真实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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