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 / 2）

“是的……我试图请求过他们摘下眼罩，可是他们只有在让我上洗手间的时候才会解开……那地方很小，而且时间一到他们就会闯进来……”

“好吧……既然如此，那么你现在的生活对比起遭到囚禁之前的生活又有什么不同呢？”

听到这句话时，少女的头慢慢抬起头，充满泪水的目光与我相视了两秒，之后再度垂下。

“我……我不知道，不知道……每一个夜晚我都会回想那段痛苦不堪的日子，不管有没有睡着，眼前都会浮现出那个眼睛被遮盖的黑色梦境。但是……呵呵……虽然视觉被剥夺，但是身体的其他感觉都还在……我能感受到那些恶意的来源，它们在我身上蠕动着，就像一条条虫子钻进皮肤里，钻进脑袋里啃噬……所以我从来不敢在晚上睡着，也不敢在晚上醒来……我不想看见晚上，不想看见那些没有光的地方……”

少女惨然地笑着，双手捂着脸，湿热的液体从指缝里流出。

“……”

我默然地靠在沙发上，脑海中的混乱持续加深……少女瑟缩的样子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一个人，那个追寻梦境而不得的人……她是否也会像眼前的少女一样抗拒黑夜呢？

——不，显然不会……仅仅在这一层面，她们思维方向相反但行为一致，对于梦境的追寻以及抵抗迫使她们无奈地面对原本被梦境遮盖的现实，而在这种状态下……是否会有共通的解决方法呢？

少女的啜泣持续了大概两分钟，在她的声音逐渐消失之际，我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臂。

“好了……哭出来就没事了……”

“……”

少女把脸转过去，我从桌下取出一盒新的纸巾，撕开包装后递给她。

略微的擦拭之后，少女的脸庞暂时恢复了原本的憔悴模样，我想了想，十指交叉地垂下双手，尽量将语气放平。

“小姐，对于你的遭遇我感到非常的遗憾……虽然是相当难以忘怀的痛苦经历，不过也不是没有缓解的方法。即使你一直都认为自己没法承受这种经历所带来的痛苦和伤害，然而从现在开始我也希望你可以暂时地控制住这种情绪，这样不仅能让你的身体状况好转，也能为接下来的治疗提供良好的基础……”

“呵，那是办不到的哦……如果要切断那种感觉的话，那就需要在心里设置一些屏障吧……可是以我现在的状态，是连那些屏障都没法维持住的啊……就像我对你说的那些话，或许在不久之后就会变成更加痛苦的回忆……”

“……看来你有尝试过自我疏导呢，不过控制情绪的方法并不只有这一种，只要精神还存在，那么不管是什么困难都有机会平复的……”

我慢慢地靠近她，轻轻地握住她颤抖的双手，冰凉的液体滴落在手背上，与手心的寒冷连为一体，如同那段残酷记忆的温度。

“实际上对于这种感觉，我也是可以理解的哦……每个人或多或少地都会背负一些伤痛，不管它们来自何方，都会逐渐演变成不想让他人知道的痛苦回忆……因为一旦说出口，就会让自己背上更多的压力，而如果把它们埋在心底，就会在时间的作用下逐渐演变为自我保护机制的一部分……

所以啊，虽然你认为日后会因为这段谈话而感到痛苦，不过抛开诊疗协议的条条框框，我倒是可以举一个例子——我曾经接触过一个人，要是说起她的情况，但凡是对心理学有所涉猎的人看来都会认为那属于严重的精神混乱……因为在她的精神之中存在着另一个人的记忆……怎么说呢，就是在梦境之中的场景全部出自同一个人……从早上起床到夜晚就寝，那些大大小小的行为、一举一动、所思所想都完全展现在梦境之中，简而言之就像是在梦境里扮演着那个角色……或者说，梦境的存在让她不得不认为自己就是那个角色，而这种状态也一直纠缠着她……

是的，她会在梦境中成为另一个人，然而这并不是她想要的——梦境里的她是一个杀人者，一举一动都处于死亡的边缘，在无数次体验到鲜血飞溅的感觉后，渐渐地连她自己都接纳了这一切……也就是说，她承认了梦境中的身份，而以此带来的则是在脱离梦境之后的那种失落——那些杀戮的冲动必须用鲜血来满足，这样才能感受到自己是‘真实存在’的……

不过呢，她并没有顺从这股冲动，这并不是因为她拥有抗拒这一切的心理屏障——更何况在那种状态下根本就无从建立那些屏障——所以她接纳了这一切，也只能接纳这一切……单纯地作为记忆，而不是另一个自我。将那种感觉彻底融入到唯一的自我中，即使是再刻骨铭心的场景，只要能被自我接受，也会逐渐消融在记忆之中。因为无论是多么强烈的刺激，在时间的雕琢下终有一天都会被磨平棱角，而自己所需要做的就是把它们包容在心底，然后向着自己选择的道路迈出脚步，而那些负担也就谈不上是什么负担，最终也将化为随风而逝的轻语……”

沉浸在冗长叙述之中，就连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身旁少女的躯体颤抖已经停滞了。

或许对于她而言，这段叙述的目的并不明确，可无论是出于自我沉浸的心态还是对于她的同情，只要能够帮助眼前的少女脱离困境，那就是有意义的事。

“……那个人……现在怎么样了？”

少女用极轻的声音问道，我轻咳一声，用平淡的语气回答着。

“她现在很普通地生活着，过去的梦境对她而言只是过去……我想你应该能明白那种感受吧？”

最后一句话我想了想还是说出了口，然而在偷偷观察少女的表情时却依然没有感觉到什么变化。

“那么她一定是个坚强的人吧……可我却不一样，虽然在外人看来是完全的受害者，但是时至今日我都没法接受自己的遭遇……像这样软弱的我，也不会再具备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能力了吧……”

“也不能这样说……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会遭遇不幸，实际上每一个人都像你一样拥有着无法承受的痛苦，而在这种痛苦下成长的我们也同样怀抱着坚强的理由，所以只要是活着的人都不能被称为软弱者。”

“只要活着的人……都是坚强的吗？”

“生活就是不断地背负重担，而前行的方向永远都是由自己选择的，所以为此付出的任何代价都是必须和必要的。”

平淡的叙述中没有夹杂任何感情，少女的手指动了动，在披散刘海下，我似乎在那对瞳孔之中感受到了一丝暖意。

“你这么说……虽然我不能完全理解，不过既然有着这么一个人的存在，那就表明……依然还有希望的吧？”

“没错，希望这种东西本来就是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的，在你需要的时候它自然就会出现，所以只要继续活下去就行了。”

“活下去……活下去……”

少女口中反复呢喃着，她抬起头，用红肿的双眼望向我。

“不过你说起的那个人……我想应该是属于相当幸运的那一类吧？或许正是因为我和她在这一点上恰好相反，所以才衍生出这么大的差距呢。”

“——哦，为什么这么说？”

我疑惑地看着她，然而她却站了起来，并露出了遗憾的笑容。

“总之，谢谢你……”

没有多余的话，也没有多余的动作，少女略微点了点头就转身离开了，只留下我一个人呆坐在沙发上，低头思考着那句话的含义。

——幸运？为什么偏偏是幸运……

对我而言，概率性的东西永远都可以通过数学模型来解答，所以即使是幸运也应该处于能够理解的状态。

然而这种状态此刻却没法被分辨出来……思绪渐渐模糊，或许是因为在适才的谈话中耗费了太多的精力，倦意已经涌入大脑深处，试图将清醒的意识覆盖在昏沉之下。

——或许我应该学一下青空，在诊所也准备一些咖啡？那种苦涩的味道和咖啡因的刺激的确能让人保持清醒……

这么想着，我端起桌上的冰水一饮而尽，然后便沉浸在那团温和的睡意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