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白夜行(下)21(2 / 2)
说到最后她清脆拍手,投来可爱的视线,观察铃兰的反应。
用“活泼”形容唯恐天下不乱的祈简直不要太合适,但另一边的铃兰,表情似乎有些淡。
──或许是因为心脏被取代的缘故,铃兰总感觉有些麻木。
联想到之前的梦境,心脏与链锯的融合似乎理所应当。
炎国自古就有“人剑合一”、“以身合道”的说法,大炎天师们会通过炼器,将武器化作自己的本命法宝,因此历史上不乏相互融合的先例。问题在于,与少女血肉交融的是……一柄斩尾刀。
它们是专攻尾兽的受肉兵器,天生渴血且亲近煞气。凭借这些特性,它们曾在战争中无往不利,后来却被归为邪剑妖刀。
铃兰看过那些记忆,知道受影响的持有者会堕落成杀人魔,被镇魂塔讨伐。他们曾经是战争的英雄,死时却徒留悲哀。
因为“魔”,是指人堕落成的妖怪。
当人类被障气侵蚀,产生“心障”时,绝大多数人都会当场死去化作活尸,但有那么小部分人会堕落变异,也就是所谓的“走火入魔”。炎国对妖魔国策的第四版修订后称其为“入魔”。
这种现象偶尔发生在镇魂塔内部,意志越强者,越容易走火入魔,他们堕落后往往杀人成性,涉及大量的刑事案件,并且能混迹在人群之中,难以察觉。因此,“入魔案件”也被列为炎国最高等级的危害之一。
有个词叫“降妖除魔”,按说妖的等级应该排在魔前面,但降魔师讨伐最多的往往不是妖,而是魔,因此得名“降魔”──当然这个词也跟佛教传播有关。
“你的身体融合了斩尾刀,又在瘴气环境下死而复生。”楚原昼接过祈的话,沉声道,“现在镇魂塔怀疑你已经入魔,有危险倾向。”
本着宁肯错杀不肯放过的原则,镇魂塔高层要求楚原昼对眼前的少女处刑。“入魔者”必须被肃清,这是铁律。
“因此上面的指示是……”
──死刑,并且立即执行。
楚原昼抿了口茶,然后如此宣告,同时敏锐捕捉少女落寞的表情。桃玉般的眼睛刚抬起来,突然又低垂了,仿佛那个希冀的眼神已经耗尽了她的力气,只是轻声说一句“这样啊”。
故乡毁灭,亲人皆失。
人生被“遗憾”填满的少女,活着要做什么?能做什么?
楚原昼见她眼眸静闭,纤长的雪白睫毛微微颤抖着,不知是因为不甘,还是些许的恐惧。
然而稍顷睁开眼便是现实,光明将黑暗赶尽杀绝。
“那个……不是要,处刑吗?”良久,铃兰小心谨慎地开口。
“早结束了,在你接下那一枪的时候。”
楚原昼放下茶盏,给少女看重型手枪“湘妃”里卸下的子弹。
那是一枚莹亮的子弹,弹头颜色是孔雀蓝,阴刻咒纹,子弹里氤氲的水墨往复流转。
“特种封魔弹,里面保存着我的术式,能直接重创千年种……如果你真已经入魔,刚才光是擦到足以毙命。”楚原昼淡然地说,“处刑结束了。”
对于妖魔来说,刚才那一枪确实是“死刑”,楚原昼已经执行了它。
唯一的问题是这种子弹对人类无效,镇魂塔的命令只是让他“处以死刑”,没有明确说要把目标杀死……他钻了个逻辑漏洞,有句话叫“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作为东皇太一、最强的降魔师、圣上之外最特殊的存在,镇魂塔顶多就是弹劾他。
楚原昼一直反感政治斗争,很少使用权力,但这并不代表他没有话语权。所谓东皇者,“上打昏君不正,下打佞臣不忠”,他违背指示另有原因:
大概是两天前,楚原昼提交了任务进度的远程奏折,顺便说明少女死而复生的情况。
原本是随口一提,镇魂塔却怀疑是“入魔事件”。铃兰被视为潜在的入魔者,面临终生监禁或是死刑。
炎国对“入魔事件”一向重视,从案件调查到判刑、处刑要历经层层审批。这种逐级上报的体系虽然臃肿,但有效减少了冤假错案和权力滥用。
按照规定,入魔事件的奏折需要镇魂塔单独处理,然后呈递相国府,由相国府最终审理。但这次距离最初的报告不足一天,镇魂塔居然就下令让楚原昼把人处刑……这其中必然有猫腻。
才一天时间、根本不够奏折到相国府,更别提审理──
也就是说、镇魂塔高层有人暗中作梗,滥用职权,企图绕过相国府直接宣判死刑……
谁指使的?为什么要针对一个远在降娄自治区的僧女?
这些问题楚原昼还不清楚,但凭直觉,他选择违背命令。
至少,在把这孩子带回帝京由相国府审理之前,自己都会替其担保……如果她未来真的入魔了,他会亲自负责处刑。
当然,这些楚原昼只解释了一部分,好让少女认清现状。
“这样……好吗?”铃兰颤抖着问,桃花玉般的眸子闪烁,全是不可思议。
楚原昼抬眉反问:“难道说你想死吗?”
“不……”铃兰深深吸一口气,再次确认马上要说出的话语。
当然已无需确认,“遗憾”就在那里,无时不刻不在那里。
天的色彩,风的微寒,山的曲线,犬的吠声。
小镇的商铺,挺立的佛塔,照相的游客,年长的僧女。
记忆这种东西,总有些不可思议。实际身临其境的时候,几乎未曾意识到那片风景,更没想到有天她会因此哭泣。
如果一切都将逝去,唯有死亡永存,那么──
“果然,不想死啊。”铃兰轻声说,“我要是死了……就没人记得姐姐他们,谁都不会记得。我不想让他们消失……”
降生、相逢、离别、死亡。
人生在世,遗憾如影随行,即使如此,纯白少女还是抬起头,眼神恢复坚定:“我不想忘记这些。”
楚原昼沉默了片刻:“以前,有人跟我说过类似的话。”
铃兰稍微一愣,看着黑色降魔师把子弹重新上膛,然后慢慢开口。
“据说在南方有一种海螺。这种海螺会把其他死去海螺的壳背在身上,以此获得伪装……这种习惯能让它们免于捕食,代价是行动迟缓。”楚原昼收回手枪,“那个人却说,海螺可能只是怕孤独。”
铃兰睁大眼睛:“孤独?”
“就像人类一样。每个人都是海螺,背负身边消失之人的壳活着,这样闭眼的时候……才能在众人的簇拥下死去。”
说这话的时候,楚原昼仿佛隔着遥远的时空,片刻后,表情回到冰山般的冷漠。他最后抿了口茶,从案边站了起来。
“好有道理的说法。那个人……还活着吗?”铃兰听这故事有点入迷,小心翼翼问道。
“死了。但我不想背着那些壳。”楚原昼打断她的话,走向驾驶车厢,“每个人都有选择背与不背的权利,你也一样……你姐姐是被九尾夺舍了吧?如果你想,那就背着壳,不要死。活下去,尽量爬到更远的海域──”
这种绕弯的说法不适合他,但刚才的谈话让他稍微失神了,很少人知道楚原昼其实也有话痨的一面,就连旁边的祈都吃惊,支颐侧目。
前堂屏风被缓缓拉开,楚原昼背影停顿,似乎在斟酌用词。
“……直到哪天再也爬不动,把壳丢给别人吧。”
他说着,进了驾驶堂,身后的屏风缓缓闭合。从这里的多边形视窗可以看到特种车辆“雪龙吟”外面的景色。
那是一片雪海。
“雪龙吟”的履带行驶在山谷的雪海里,银白色的庞大车身仿佛史前巨兽,覆盖着重甲,顶端的天线高耸──
像是海螺背着重重的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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