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2)

月光入殿。

遂安夫人柔声道:“殿下砸碎的东西,皇后娘娘都依例补来了。”

“嗯。”李承乾闷声答应着。

四下里‘呼’地几声,殿内烛火尽熄。

一连数日,李承乾总是恹恹地坐着,有时能望着一方天空整整一个时辰。

那些公认受宠的宫人拿出他们的杀手锏来讨太子欢心,却每每碰了钉子。

李世民正居住在东宫,关心起幼子来很是方便。因此,这些事不论大小,便都渐渐在皇帝心中形成了一片困惑的阴影。

太子尚未设少师,还是从前的几位大儒在给他上课。

李世民照常询问太子的功课,陆德明、孔颖达陪侍着衣带当风的陛下。

苑内的树叶随风响动,陆德明在哗哗声中沉吟着措辞时,孔颖达已先他一步回答道:“回陛下,殿下近来几日读书常常心不在焉,总不耐烦。偶尔.....偶尔要同臣等拒辩许多。”他的语气多少也带着些疑惑,毕竟他记得太子一向尊师,礼不嫌繁重。

李世民看树枝的目光滞了一下,旋即转向两位大儒:“他所学如何?”

“倒是对答如流,只是惜字如金。”

李世民忽然道:“是不是你们教得太简单了?”

二人一怔。陆德明道:“殿下天资聪慧,臣等或有失察,今后会仔细斟酌的。”

李世民点点头,“太子年幼,你们要多劝谏。”

“是。”

无论如何,李承乾唯一的选择就是遵从老天的旨意,在这躯壳内生活。

可日复一日的锦衣玉食非但没有温养起他的积极性,反而使他有些怀念死亡的那一刻——轻飘飘的,温暖的光源将他包裹,像踩在云上......不,是连肢体也感觉不到了,懒洋洋地,舒服极了......

他得过且过着,日日重复,平平淡淡,直到一个晴天霹雳当头砸下。

“母后病了?!”

李承乾几乎是飞奔过去的,丢弃了所有雍容自持的仪态,像一只被豹子追赶的仓惶失措的羚羊。

长孙皇后大着肚子,躺在榻上,面色苍白如透明,双眼却是红的。

近半个月以来无数条来自皇后的关切劝导雪片似倏然飞入李承乾脑中。

这么多、这么多的苦苦担忧,他只是不理。

他并非不想,这两年是他生命中难得的和父母同居一宫的机会,只是如今物是人非,他身为一只孤魂野鬼,只觉得这世界与自己无关。

李承乾奔过去,跪在榻边,小心翼翼地握住阿娘的手,满眼懊悔道:“都怪承乾不好......”

李世民亲手端着一碗蜜水走到榻边,待宫女扶起皇后,便温柔地扶着她的背,轻轻将水送进妻子口中。

喝了蜜水,口中不再辛辣而苦,长孙皇后越喝眼睛越亮。

李世民瞧着她这孩子般的模样,不由失笑,带了几分责备之意地开口道:“早就叫你不要太累,不是大事叫贵妃她们处置便好,都快足月了,这岂不太危险了吗?”

长孙皇后喝光了蜜水,才长舒一口气:“臣妾总不放心......”

李世民递出手中的碗,这才把目光转向一旁面带泪痕的李承乾,目光一瞬之间由温柔转为冷厉:“承乾。”

长孙皇后见状立刻插口道:“陛下别怪承乾......”

“他肆意妄为,屡劝不止,若非因此给你添了心病,焉能至此?”李世民越说越气,“我不该怪他吗?”

李承乾后退一步,俯身叩首道:“臣不孝,使母后受此苦痛,愿受责罚。”

他的声音发着颤,全没有了平日目中无人的怪异脾气,让李世民略微为之一怔。

“但求陛下许臣日夜侍疾,待母后痊愈之后,再行责罚。”

于情于理,焉能不许?

此后,李承乾果如所诺,几乎不眠不休地守着长孙皇后。

连众宫女都知道,皇后的病只是孕中体虚,加之忧劳所致,仅需休养温补,并非什么棘手甚或危险之症,但太子殿下每日的样子......

擦拭面颈的棉巾要亲自试一试温度,调出的药要亲自盯着小火,每日要点着西域的清凉油为皇后按摩穴位,皇后入睡前后,要在榻前试风......总之事无巨细。

李世民一连数日见李承乾草木皆兵的奔忙样子,心中的责怪之意不由渐渐散了。

长孙皇后虽不算身体很好的那一类人,但究竟年轻,这样养来,怎么会好得不快?

众人眼见长孙皇后的面色日日变好,心中欢喜。

忽有一日早上,皇后呼唤着太子。

陛下还在会见朝臣,丽质姐妹在殿外花丛里说着知心话,殿中静谧,李承乾的心却是乱的。

李承乾强作笑容,跑到榻边坐下。

“不想笑,就不必笑了。”长孙皇后怜爱地抚摸着他的脸。“这段时间你一直闷闷不乐,强打精神,却瘦了许多。”

李承乾被一下戳穿,笑容不由凝住,缓缓地消退,露出的是满眼的疲惫。

长孙皇后摸了摸儿子的脸,又将手移到了儿子放在榻边的手上,动作一顿,“你的手怎么这样冷啊?”

冷吗?李承乾并未注意。

蓦然一阵暖意,是阿娘已将他的手拢进掌心里。

“承乾,你知道吗?阿娘刚诞下你的时候,你嘤嘤地哭、咕咕囔囔地笑,用你的小手摸阿娘的头发、拽阿耶的胡子,像浆糊似地粘着阿娘。”长孙皇后望着天花板,似乎陷入了回忆,“你是阿娘诞下的第一个孩子,是上苍赐予阿娘和阿耶的。”

是了,她的孩子是那样聪慧,未来的路该有多么广大呀......

看着阿娘那洋溢着幸福的表情,李承乾不由心中一空,他赶快躲开视线,不敢去看阿娘眼中闪烁出的那注定被辜负的期望。

可是阿娘的语声依旧不依不饶地清晰飘入耳中:“阿娘总是想着,这样一双手,将来会有怎么样的作为?”

这话像是一鞭子抽在身上。李承乾酸楚难言,心绪骤然大乱,双手不由发起了抖。

“承乾,你在害怕吗?”长孙皇后用力握住李承乾的手,把坚定的心意默默传递过去,正如玄武门前夜,她紧紧握住丈夫的手一般,“你看着阿娘,不要怕。”

“想一想身体里流淌着的血、听一听你的心跳。”她道,“你的心跳多有力量?是不是?这是上天赐你的力量!”

“阿娘和阿耶的前半生,乱世沉浮,相携在狂风巨浪之中,直至今日。”她的话语虽然温柔,却满是睥睨天下之豪情,“你体内流着我们的血,也将可以在狂风巨浪中不倒下。”

李承乾的手奇迹般地不再抖了。

长孙皇后握着他的手,轻轻启口,一件一件关切着他的起居之事,就连他夜里噩梦,呓语的话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关心着大唐天子的基业,主持着偌大的后宫,却还要分出心来装这么多牛毛般的小事。

母亲之爱子,小事便不是小事。

她的心被事情塞得太满了,她承担不住了,这才病倒了。

如此忧劳!李承乾心中苦笑。

我是这样一个足以令她失望透顶的人,我是一个该死的人,可是苍天捉弄,使我惭负着新躯再次滞留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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