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2)

话音落下,李承乾才把目光移向一旁的陛下,看着他与母亲相视一笑,看着他转而望向自己时笑容一滞,渐渐敛去。

母亲正在注视着自己,充满暗示之意。

李承乾只有端坐起来,以平静得没有情绪起伏的语气道:“臣身染郁症,言行无状,有失体统,请陛下恕罪。”

话音落下,他用余光看到母亲微笑着颔首。

李世民不失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发,沉吟片刻,道:“今日还有事要斟酌,让承乾随我到显德殿的芸馆来吧。”

长孙皇后温柔地点点头。

用过午膳后,李承乾留恋地看了看母亲,跟着陛下到了显德殿芸馆。

贞观初,陛下暂居的显德殿,与后来他自己居住时有所不同。

芸馆内设有三几,三面屏风,上面随意挂着一张张皇帝的墨宝,以及一些被皇帝挑选出来的奏章,不远处则是满架子的卷帙。

芸馆的地板上不设地毯,而放置着一张巨大的薄熟羊皮所制的地图,上面画着当今天下的地域格局。

李世民每日就在这锦绣江山上行走,思索治世之道。

李承乾走到地图上长安的地方,坐下。

他想起上辈子,太子常常被召对至此,陛下问,太子答,稍有不好就会遭到申斥。

他正在想着,便见李世民在书案前正坐下来,将手搭在凭几上,问道:“听闻你已经开始学习算学,怎么样了?能算得懂什么了吗?”

李承乾对这熟悉至极的、不辨喜怒而冷漠威严的问话感到厌烦。

他已经忍了一辈子,他疯狂了、死了,难道还要再忍一辈子吗?

他装作乖顺的样子,答道:“那要算一算才知道。”

“也是。”李世民点点头,铺纸提笔,像是自脑海中搜索了一些什么之后才缓缓落笔。

不过片刻,他搁下笔:“过来算算。”

李承乾便过去,拿起那张纸过目——原来是一些账目核算。

他看得出这些题目都是有实例的,但被刻意简化过了。账目难度虽简化了,可是题目的对象没有被改变,正是灾民粮米之类的事。

贞观之初......李承乾回忆着。是了,乱世刚刚终结,老天也不留情面,灾民粮米之事是不少的,而且是极重要的。

陛下现在让自己算这个,想是因为他心中正在想着给全国灾荒事提出些治理方略,算着账时,便联想到了太子正在学算学,故而考问。

如今的李承乾固然轻易地明白了这份苦心,却绝不愿意顺其心意,接过题目来假装思考了一番,故意全部写错了再交还。

李世民接过去看了两眼便阴沉下面容,将纸拍在案上:“承乾。”

李承乾等着责骂,譬如‘你算学白学了’之类的,因为他故意错得很离谱。可是李世民却瞪着他,问道:“为什么故意胡写?”

李承乾没有想到会被看穿,目光下垂,落在纸上,旋即恍然。

他把其中两道题写成了矛盾的,第一道的写法可以证明他能算对第二道题,但他错了。

他只好撇撇嘴:“胡写有什么关系?”

“承乾!”李世民训斥道,“难道处置这类国家大事时,你也胡写吗?”

李承乾轻轻一笑,满不在乎道:“那就让大臣去算账。”

话音落下,他听到陛下冷声问他:“如果算错怎么办?”

李承乾仍然在笑:“算错?那就把算错的人杀了,以儆效尤,看谁还敢算错!”

“你说什么?!”

看到陛下震怒的神情李承乾只觉得痛快,笑得更开心。这笑容放在一个十岁小孩的脸上,便是那种任谁都能看出来他在故意使坏的顽童表情。

李世民当然看得出来,这句宛如暴隋的对答是太子激怒他的手段。太医叮嘱犹在耳畔,他闭起双眼,微微仰头,深吸了一口气,才道:“我今日已经忍了你很多次,我的耐心是有限的。”他平复语气,“我再问你一次。对于君对臣的态度,你学过的那些圣贤道理是怎么说的?”

李承乾知道,陛下希望他援引孔孟的话,搬出“君臣共治、以民为天”那一套,借此教训他。他故意道:“圣贤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说的就是天道。君王应该秉持天道,以万物为刍狗,所谓不仁,就是大仁。”

他非但解错了道德经的意思,而且做出了暴君的诡辩,他简直满意极了。

让他更满意的是他从陛下急促粗重的鼻息中感受到了已经按捺不住的怒火。

“储君无道会败坏朝纲。凭你方才的奏对,朕就该以国法惩治。”李世民瞪着李承乾,厉声道,“你说,你是学错了意思,还是故意乱说?”

这是威胁,逼他顺势认错。学错也好,瞎说也罢,李承乾知道他无论承认哪一个,都比陛下抬出来的“败坏朝纲”和“国法惩治”轻多了。

这罪名加给一个幼子,本就只是为了使他害怕,逼他收敛。

十几岁便于乱世起兵的天策上将、即位后削平四域的天可汗,统驭着无数强将悍臣,制服人的手段早就融进了血液里,化入每一处不经意的言行习惯之中。

因而对待幼子,这下意识的方法也就不足为奇。

但此刻的李承乾已非幼子。他全无惧色,不紧不慢道:“臣无道,陛下处置就是。”

“来人。”

内侍被唤进来垂首待命。

李承乾好笑地看着陛下脸上露出几分遮掩不住的气急败坏,下令让内侍取戒尺责罚太子。

太子被皇帝笞责是不寻常的。李承乾望着离开的内侍,忽然俯身朝李世民一拜。

他的额头抵在地上时,听到陛下问他:“知道错了?”

李承乾答道:“是。”

冷肃的语声再次从头顶飘落:“说。”

李承乾拜了一拜,道:“陛下笞责,无非为了严加约束臣的言行,但臣觉得这不能从根本上处理错误。”

“那你说,怎么处置你才能从根本上杜绝错误?”

李承乾直起上身,迎视着李世民,淡淡道:“臣请废太子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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