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2)

清晨的阳光晃开了太子的眼睛。

背部触感坚硬而冰凉,并非黔州禁舍的床榻,而是......石砖?

他眨了眨眼,用稚嫩而澄澈的瞳仁与一群惊恐得几乎魂飞天外的东宫舍人及仆婢们对视。

“殿下醒了!殿下醒了!”仆婢们如释重负,赶忙搀扶起太子。

李承乾在仆婢的搀扶下站起身来,觉得有些不适应,旋即才发现自己驱使着的竟是一具幼小的身体。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脚,又抬起头环视着眼前这些人。

这些久违的模样几乎早已在记忆中模糊了,在他十八年的太子生涯过后,他们不是老了,就是走了,此刻猛然重逢,熟悉而又陌生,他不由一时发怔。

“殿下?您怎么了?”

太子的目光完全不像一个十岁的孩子,而像是警惕的豹子、孤独的老人,里面藏着冷冰冰的戾气和了无生趣的绝望。

半个时辰,足以让他认清现实。

如此孤魂、如此罪愆,上苍何以赐我重度一生?

太子将日日居住的地位尊崇的宫殿当作仇敌一般对待。他掀翻、毁坏一切他所见到的象征太子身份的东西,连太上皇送给他的屏风也不放过。

怨恨在他的心里愈烧愈炽烈。

他怨恨厚此薄彼的境遇,怨恨惶恐失措的自己;他怨恨失去自由,怨恨败者为寇;他怨恨毁他一生的政治斗争,怨恨无间地狱般的命运捉弄;他怨恨光芒太过耀眼的父亲,怨恨终将遗臭万世的自己。

侍读、近臣的谏言落在他耳中像是空气一般,言辞稍有严肃,便会招来李承乾的冷斥。

那不是幼童的脾气,那是前世多年的积郁。

李承乾的讽刺怒中有序、旁征博引,全不似幼子的微薄学识所能做到。

这些人究竟比不上那几位自秦府时便教导太子的大儒,一通辩斥直听得几人发愣,竟被说哑了口。

殿中仆婢们也看得呆若木鸡,几个掌事终于不得不赶往显德殿禀告陛下。

见他们要去找陛下,李承乾摔东西摔得更加起劲。

皇帝是穿着冕服来到太子寝殿的,显然是刚下早朝,还未及更衣便已赶来。

皇帝的乌皮履在殿门口止住时,一只陶瓶从内室飞出来,狠狠跌碎于地,碎片崩飞在绣着龙形的长袍上。

殿内外众人纷纷下拜,人人忐忑,生怕下一刻便是雷霆之怒。

李承乾望着止步在门口的李世民。

那是贞观二年的李世民,须发漆黑,年轻,骄傲,气吞山河。

皇帝并没有发怒。

李承乾跟随着那不怒自威的目光环视殿内——几乎一片狼藉。书卷翻落一地,屏风倒塌,纸屑四散,杯、盘、灯、盏倒的倒碎的碎。都是他的杰作。

皇帝缓缓步入殿内,令他不自觉颤了一下,旋即僵直身板,用一种冰冷麻木的眼神迎视过去。

他明显地看到陛下为此一怔。

太子应当是一向乖顺的,绝不该、也不敢用这样的眼神直视着自己的君父才对。

李世民命惶恐待咎的臣子们起身,放缓语气询问道:“究竟发生何事?”

几人细细道来,无非是说太子今早忽然性情大变,行为乖张,难以常理揣度。

李承乾冷冰冰地听着,看着父亲转向东宫的仆婢们,问道:“今晨发生了何事?”

仆婢们对答,将今早太子奔跑时不慎仰面摔倒在砖地上晕了一会儿的事细细禀告。

“这么说,是醒来以后,太子就变成了这样。”李世民踢开地上的东西,一步一步朝他走来,上一世形成的威慑终于让他忍不住退了一步。

但李世民只是在他面前站定,以手轻探他的额头,发觉不热以后,皱眉道:“药藏郎怎么说?”

“回陛下,”近侍道,“药藏郎诊断之后,认为太子的头脑并未损伤。”

李承乾仰对着那关怀中带有几分严厉的目光,很快便听到一句责问。

“太子为何胡闹?”

沉默了片刻,他才以稚嫩的口音答道:“臣没有胡闹。”

“这还不叫胡闹吗?身为太子,礼法纲纪何在?”

李承乾听了这句语气已颇为严厉的斥责,心中却完全生不出半分畏惧。

极深重的厌倦翻涌上来,袭遍全身,让他觉得这周遭的一切都十分荒诞可笑。压抑是可笑的,忧惧是可笑的,政变是可笑的,死亡也是可笑的。

东宫熏香恍惚间扭曲成岭南瘴气的味道,皇帝审视的模样被心头的瘴气消融成一幅极不真实的古怪图画。

他忍不住笑,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泪眼模糊中,父亲惊恼、无措的表情忽隐忽现。

李世民下令,宫中太医前来东宫为太子会诊。

李承乾到了东宫丽政殿,便没有再将注意力放在父亲身上,因为他看到了他魂牵梦萦了十年的母亲。

母亲慈爱地问他是否难受,问他为什么会发那么大的脾气。

暖意像潮水一样涌起来,冲没了他坟冢般的心境。那些幽暗、腐朽的东西随退潮离开后,只剩下一片空洞。

太医们很快奉旨来对他望闻问切,搜查药典,他任由摆弄。

一通研判以后,太医朝帝后禀告道:“臣等认为,是太子近来情志不舒,本有血郁,一经磕碰,血郁加重,造成脑体失调、气结郁思,故有此反常之态。”

“如何医治?”长孙皇后问。

“这种病人往往性情暴躁哀怨,应当耐心引导。太子殿下虽然性情大变,但是头脑清晰,见事明白,病情较轻,只需以药膳调理之。还有,就是修养、娱情,身体与心情都放松,那自然就会好了。”

李世民点点头,赐过众太医,确认了药膳的方案,便命人着手安排了。

太医退下后,李承乾机械地听着母亲关于“太子德行”的劝导,眼睛却始终停留在母亲的神态上,仿佛生怕下一刻她就会撇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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