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19(2 / 2)

“也许是天意要儿臣有那些所思所想。否则,方才怎么能当得起陛下的一杯酒呢?”

‘天意’二字之中的深意,李世民自然无法知晓,但他执杯而饮,沉顿片刻,竟笃定道:“你当得起。你何止当得起朕的一杯酒而已?”

陛下言下所指的是什么,再明显不过。

可是,我当得起么?李承乾心头一空,未曾升起预料中的惊喜。

只因那汉子悲愤欲绝的语声仍在耳畔回响,与之交叠着的,是遥远的一日黄昏,东宫近卫的惊呼奏告——“殿下!死了…他死了!”

“什么死了?”太子尚未回过神来,随口一问,身旁众卫已接下了那刚刚‘抗命不遵’的卫兵的尸首。

同这人一齐被吊起以抗命罪鞭刑的兵士有八九人,此刻大多哀吟微弱,另有两人虽没有死,却也几欲昏去。

卫士们互相过了眼色,好些人心生怜悯,却不敢表露出来,更不敢出声。

平日殿下责罚从命轻慢的兵士,都是令三五人围殴一顿了事,只因游戏是假的,刑责便也不那么正经。

可是今日,陛下令魏王入住武德殿,又说了许多颇有深意的褒赞之话,殿下回宫路上就已按捺不住浑身的怒火。偏偏不巧,这几个新来的不长眼色,对殿下的号令迟疑数次,甚至憋不住面上笑意,成了殿下发泄的绝好靶子。

“连你们都敢违令不成?甚至敢来笑话孤了么?难道孤明日就要被废了?即便明日被废,今日收拾不了你们么!”

怒斥落下,便是密集的鞭笞声与惨嚎声。

太子回过神来,细细看去,那尸首张口瞪眼,似是不堪鞭打,引起什么旧疾发作,暴毙而亡,总之形容凄惨。

诧异之后,方才发泄怒火的痛快荡然无存,他蓦地竟是一阵反胃。

本不算是大事,觑着太子殿下一副出乎意料、没了主意的模样,几名心腹立即开口,善后的安排老练周全,几日之间着人处理妥当,这事的影响便也就过去了。

他其实明白那几个人硬憋不住的笑意。他这样的太子,属实可悲、可笑、可恨。

再后来,流放的路上,他冷静下来,所经所见,桩桩件件的冲击,让他一次又一次地清醒。耳畔回响着的,是那道来自陛下的诏令——

“……桀跖不足比其恶行,竹帛不能载其罪名。岂可守器纂统,承七庙之重;入监出抚,当四海之寄……”

那道诏书上的一字一句,与陛下方才笃定的赞许同时回响在心中,显得很是讽刺。

“陛下不怕臣是金质其外吗?”

饶是李世民已然穷通识人用事之能,对他人言行洞察秋毫,预见准确,也万万想不到一向重视被君父看重的李承乾会回了这样一句话来。

听得话语之中的沉郁之情不似矫作,不由更是不解:“此话怎讲?”

李承乾矫饰张致的意愿早已渐渐淡薄,而孤零之感日益加深,对着眼前难得的倾谈之机,不由借着话头,离了石桌,浅踱着步,自言自语一般,竟坦荡道:“臣曾亲昵奸小、戏于凶危,不思职守颓废、失道寡助之戒,扰劳奢费于无端,别无周全之思、远虑之明,至于愚心不悛,凶德弥著……”

这番批判用词颇为严厉,只因他的感愧都是前世的实事,但在李世民心中,有所印象的,只指向一年前东宫里延续不到一月的恣意妄为而已。

料是惩戒之时的一番劝警,太子实打实听进了心里,加之一年以来日日耳提面命、言传身教,使得太子渐开志向,怀有了社稷之心,方才后知后觉,自责不已,皇帝心中颇有些欣慰。

严于律己自然很好,只是不该动摇。他想要的,是一个心志坚定、经略天下的后继之材,绝非动摇迷茫、只顾自责退缩的仁善君子。

李世民带了劝励地再次开口:“你能如此评判自己,足以见得,你不再会那么荒唐了。”

他天性果决爽利惯了,这种温劝的话再不想多说,看着儿子犹自怔然,只故意问道:“如果,朕要求你,永远不能沾过分的戏乐,你难不难受?”

这一问是自信太子有了‘储君之体’,再不需要那些东西。

李承乾果真不屑一笑:“陛下真以为臣天生是个荒唐人吗?”

这样子,才教李世民觉得顺眼起来。

他这个儿子,胸有韬略,谋定而动,既敢作敢为,又善于隐忍,面上有多得体顺意,心思就有多深沉百转。想必,更有许多难言的苦涩不为人所解,否则何以会独饮而泣?

他自己曾经何尝没有过这样的时候?

“你自然不是。”李世民也起身踱开,淡笑道,“你是个骄傲的人,和朕一样。”

“一个骄傲的人,绝不会自甘荒唐。除非……”皇帝的目光深深地望过去,“他很痛苦。”

陛下的话是如此精准,精准得让李承乾在震动之下定在了原地。

自重生以来,无论他如何消沉悲观、不安恐惧,乃至厌倦,旁人只看得见他是风光无两的大唐皇储,他的不同寻常之举,也只会被解为骄横肆意。

他的痛苦,除了在心底反复咀嚼,从未想过能有第二个人懂得。

可是陛下竟懂得。

一切具体的实情、细节,陛下是不知道的,可是陛下懂得。

就好像两心之间灵犀。

他从天之骄子沦为疯子,沦为一个令人憎恶的罪人,在唾骂中死去,如同埋沉污水之中定论终身,却想不到会忽然之间被一只手温柔坚定地打捞起,证以他曾经其实明灿皎洁的本质。

双眼猛地一热,难言的酸楚涌上心头,激得他只想放声而哭。

他忍着未曾放声,但滚落的泪水早已制止不住。

他仿佛忽然懂得为何“士为知己者死”。

李世民看见他的太子泪流满面,哽咽着,又去够桌上的酒壶,本欲抬起拭泪的手停在了半道上,等着李承乾又将两杯倾满,递入手中。

“臣再敬陛下。”

李世民略一抬杯,一饮而尽,当李承乾还要再喝时,才将手按在了银壶上。

“酒虽然不烈,但是时辰太晚了,还是伤身。”

李承乾已经拭去了泪痕,面上又泛起熟悉的温顺笑意,只是眼睛还是红红的。

李世民一阵心生怜爱,语气愈发温和:“醒一醒酒,再去休息。”

李承乾放下了银壶,不解道:“陛下要儿臣去哪里醒酒?”

“你看。”李世民偏过身去,抬手指向漫天的繁星,“以前打仗的时候,有时很想歇息,又不得不警戒。这种时候就要调整状态,所以我就和我的将军们观星。看着它们,就不会昏昏沉沉了,而且不会紧绷过甚。”

此处凉风习习,观一观星,确实解酒。

一阵风吹过,李承乾猛地打了个冷战。

还真不能小瞧山顶的夜风,贪凉穿的少,还是容易被偷袭的。

织物包裹的触感蓦地出现在周身,凉意也一下子抵御住了,身侧传来极为贴近的体温,李承乾侧仰了脸,正对上陛下半是无奈半是调侃的笑意。

他被陛下裹进了大大的斗篷里,像躲于羽翼之下的雏鸟。

“观星,可精天人之学。”李世民抬起空着的那只手,自顾地感叹着,“朕相信,有许多玄奥之理就藏在星象之间,就像上苍对人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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