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19(1 / 2)

黑夜闪烁着星星点点的辉光,似乎有着神秘而宏大的力量在操纵着天地间的一切。

他李承乾,在这天地间的神秘与宏大之中,渺小得比蝼蚁还不如。

数年来,他眼见许多事发生了改变,却终究没有逃过原先的轨道去。这重生,究竟是转圜的机会,还是无间地狱往复折磨,不到最后,他也难揣天意。

命运的诅咒似悬于头顶的利剑,时刻威胁着他,可挽回一切的欲望,也真真切切牵扯着每一分力气。谋算应对充塞了他全部的生活,四年了,做这般惊弓之鸟,让他颇有些厌倦了。

且伴驾一年以来,陛下旋转乾坤、驾驭强臣、仁德宽厚,又令他钦服之余,益发自惭形秽起来。

厌倦和迷茫交相缠绕着,催发了前世的种种轮番找上心头,连一杯浊酒竟都成了勾引他痛苦回忆的饵料。

夜里愈发地寂静了,除了远处值班的卫士,只有李承乾一人坐在石桌前喝酒的声音。

稍远处,一张漆黑的斗篷也在星夜下缓缓移动。

斗篷很大,将人完全裹住,即使被风吹拂起来,也似乎令人不易瞧见有一个人站在那里。

年轻的皇帝拢住斗篷,不知何时住了脚步。

李承乾仍独自一杯接一杯地喝着,泪挂在脸上,神情却是空洞的。

李世民怔住。若非亲眼所见,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此刻所见的画面。

太子如今随侍天子,殊蒙慈诲,本该快意从容,享受人生,为什么会在夜里独饮流泪呢?

察觉到了很浅的脚步声,李承乾慌忙抹掉了眼泪,却见是陛下朝他走来。

太子慌忙掩饰,显然是不想让人瞧见这一幕,李世民便装作没有瞧见他流泪,带着丝淡笑负起手来:“好雅兴啊。”

李承乾又恢复了平素的得体之态,行了礼:“陛下也睡不着吗?”

李世民没有回答,反而看着那杯斟满了却没有人喝的酒,轻轻扬了扬下巴,“这一杯是给谁的?”

“独饮无趣,敬天地。”李承乾微笑着抬起手迎李世民入座,“既然陛下来了,就敬陛下。”

李世民顺着他的邀请入座,很是给面子地执起玉杯一饮而尽。清甜的浊酒带着丝丝凉意,爽快极了。

他放下空杯,望着李承乾:“我来了,让你不自在了。”

这是陈述的语气,不是问句。

陛下颇是深邃的目光投过来,也不知究竟看穿了什么。李承乾自然是不自在了,但他竟是谦然一笑,低下头道:“臣身为一国储君,本就无所谓自在。”

李世民忍不住笑道:“照这么说,朕为天子,更加无所谓自在了。”

李承乾抬眼,凝望过去:“陛下夜里独自出来散心,大概,也不全是为了山顶的夜色吧。”

这句话道中了九五之尊独有的孤独体会,李世民轻轻一笑,“让你说得,倒真想和你再喝几杯了。”

李承乾闻言起身,执起银壶,又为陛下倾了一杯,笑道:“本以为陛下会教训我,不该这个时辰在这里饮酒的。”

“朕有那么煞风景吗?”李世民拿起玉杯,放在鼻前轻嗅,“嗯……这酒不烈不浓,倒是消暑解倦。”

他又饮下一杯,回味着齿间残留的清甜:“可见人喝酒,往往不止是为了喝酒。”

思绪蓦地飘至遥远的一个深秋清晨。

校军场上,马蹄声乱中有序,时不时地响起一阵金戈之声。尘土之间,指挥之人玄甲明亮,按剑而立,沉着如远山。

阵形依令铺开,时而如群雁散掠,时而如群星聚拱,变化之间隐匿着无数杀机。

一番演罢,传令官回到点将台上,敬候右领军大都督示下。

李世民依旧眉峰紧锁,不满着阵势演化之间的速度。

前番的多日大雨、不利敌情,还有将要耗尽的粮草都扰乱着军心,虽说可以临地调度,但他们疲惫之师,多一份变故,就是多一份未知的危机。

前日他极力苦陈强劝,手段使尽,乃至于在主帅帐前嚎啕哭谏……到底还是扭转了决策的方向,但想要打胜仗,只靠空泛的念头是绝对不够的。士气要凝聚,军阵要战力。

详虑过后,结合着阵法中的破绽,李世民朝着一众精锐,又是一番大开大合的剖彻,议论了三条‘必胜之理’,对敌我细细拆解,然后才论及战法实际。这番议论由大到小、由远及近,环环相扣,生死相关,直听得众将也跟着提起心来。

军阵很快又开始操演了,比方才更得关窍。

李渊不再沉默地看下去,缓缓踱向了李世民,手中持着的竟然是一壶酒。

正当对面的少年讶异之时,他笑道:“粮来了,酒自然也来了。”

仿佛是一种同安军心、共仇敌恺的默契,这一只小壶里装下的,是最高统帅坚定的意志和调度的成果。

李世民恍然而笑,心头的担子似乎松快了一半,前日中军帐内父子相争的不愉快在一瞬间消散。

“好酒啊…好粮食。一个驱寒,一个饱腹。”李渊评价道,旋即提了提手中的酒,“二郎,你不饮上一口吗?”

又是一道寒风掠过,李世民忍不住接过来,仰头倒了一口咽下,一阵火热的暖意自喉道胃腹透向四肢百骸,确实驱寒。

可惜眼前倏地画面一转,却是刘文静将死之日满目悲哀的面孔撞入眼前,射出两道直锥心底的目光,绝望之中似蕴含着几分满含深意的期许:“二公子保重!”

话音落下,耳边分明又响起一句话,那是他受鸩毒而痛损之时,陛下的问疾之语:“秦王素不能饮……”

好个‘素不能饮’!

眼前再次一闪,已变作了烛光下的淡黄纸面,浓黑的笔迹分明写着——“太白见秦分,秦王当有天下。”

……

李世民望着空杯,思绪将回未回,动了情绪,轻叹道:“就好像,人的无可奈何,也往往不止于不自在而已。”

李承乾目光闪动,揣度着道:“陛下昔曾纵横四方、睥睨天下,自能从这无可奈何之中,挣得许多‘可奈何’。千百年后,史书上、人心里,铭刻的,也许更会是那些‘可奈何’。”

话至此处,思及他二人的‘无可奈何’宛如云泥之别,李承乾心头蓦地添了一分自惭。但李世民却淡笑着亲自为两杯斟酒。

“说得好。”李世民望着起身而谢的李承乾,“知道我因何乐意在此与你同饮吗?”

“臣愚钝。”

“因为难得。”

李承乾诧异起来:“陛下难道少知己吗?”

李世民摇摇头:“不少,曾经不少。”

李承乾垂下目光,低声一叹:“陛下至少还有阿娘。儿臣才是没有知己的人。”

这一叹绝不是小小年纪故作愁容可以发出的,李世民不禁又想起方才太子独饮落泪的样子,凝注着眼前的李承乾道:“你好像总有很深重的心事。”

李承乾扯出一分平静的笑意,将杯中酒敬了陛下,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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