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14(2 / 2)

李承乾察觉到了陛下语气中的不悦,联系前段日子自己的放肆行径,心中已经有了几分猜测。那几位必然是向陛下告状了,可是他们说到了什么程度却不清楚,一时也不应贸然承认。心思至此,只好试探着开口:“儿臣通常在会见宾客,或者审看对谈录。”

“我说的是闲暇。比如,做些什么来愉悦心情。”

“儿臣无非和别的子弟做些游戏。”

“只是游戏吗?”

“只是游戏。”

停顿了片刻,李世民轻轻皱起了眉:“你做的游戏,有没有什么是一个太子不应该做的?”

这句话的暗示之意已经十分明显,李承乾犹豫着,“或许吧...儿臣不曾注意......”

“不曾注意?”李世民挥手示意,两名内侍跑去后殿,抬出一筐东西,放在了太子面前。

“认识吗?”

李承乾不必仔细去看就知道那些是什么东西。那是他前些日子设置拼杀场、与宫女戏耍时,所用的道具。他早就下令把这些东西拿出宫去处置了,如今出现在陛下这里,必然是陛下专门派人调查所得。他暗自后悔方才没有第一时间全盘托出。

“这是不是你的东西?”李世民问。

李承乾坦然点头,“是。”

话音落下,他便看见陛下的手指向了书案上摞着的几道奏疏,“你自己看看吧。”

李承乾只有照做。一道道奏疏翻阅过去,他的心越发沉了下去。这里面说的都是实情不假,但言辞也确实太过直白,更兼借题发挥,十分苛刻,他实在难以想象陛下看着这些内容时的心情。

“上面说的可有不实?”

“......没有。”

陛下的目光威中带怒,迫得李承乾低下头去,脑中急速想着应对的话。

一声轻叹,随之而来的是恨铁不成钢的斥责:“朕本以为朕的太子淑质英才,不料竟是阳奉阴违,当着朕的面言辞堂皇,背后却做出这些乖谬不正的荒唐事!朕方才给了你三次机会让你坦白,可是你接二连三地骗朕!朕以后该如何信任你?”

李承乾脑中那些应对的话,在这一瞬之间化作了完全的空白。

陛下言语之中,对太子德行的质疑表露无遗。

这就像一颗种子,已经种在君臣之间,无论将来如何弥补,只需再有一个小小的引子出现,它都会发芽长大,最终变成不可收救的隔阂与猜嫌。

前世的种种在一瞬间涌入脑海:东宫的衰落、陛下的易储之心、朝野肆无忌惮的望风梯荣、墙倒众推,岂非都是因这些不起眼的质疑而起?太子再优秀、再政事无失、再拉拢朝臣,又有什么用?眼前的陛下,对一切有着绝对的掌控。只要他认为太子德不配位,那么太子所做的一切挣扎,早晚都会是徒劳。

深深的无力感从四肢百骸涌了上来,他的手冷得如坠冰窟,长久的不安和焦躁在这一刻到达了顶点。

没有想象中的爆发,李承乾自嘲地冷笑一声:“看来陛下认定臣的品行不端,不可相信了。”

死过一次,也算是经历了一番彻悟。面对这样的情形,他到底也不再像前世一般不济,去歇斯底里地作无谓的置气之举。不甘和自救的本能,让他硬生生地将满腹的恼恨委屈压在了理智之下,情急生智,一个策略逐渐成型。

已经留下了不诚的疑影,再作掩饰或是狡辩都无济于事。如此,不如所幸挑开了说,把一切翻到台面上,反客为主,凭借口舌之能来辩上一辩,或许可以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魏徵昔日不就是凭借着这番本领坚定了陛下重用他的决心么?今日他便学一学魏徵。

一念至此,李承乾抬起了头,直视着陛下:“臣有过不假,陛下若要责罚,臣自当领受。可是此事陛下若也有过呢?那就应当听臣抗辩,分明道理。”

李世民没有想到太子会如此回应。望着李承乾笃定的目光、坦然的态度,不久前太子为张蕴古据情抗辩的模样又在眼前浮现。

太子的谏言是珍贵的、极有价值的。他从不怀疑这一点。太子有言进谏,他必须要听,这是他为君的原则。

李承乾见陛下不语,忍不住用出了激将法:“陛下欲为千古明君,不会不肯听臣的抗辩吧?”

这话语里颇有些阴阳怪气的意思了。李世民轻扫一眼太子那偷觑的神色,心道‘其义可观,不责其辩’也是自己为君的原则,这直截了当的激将法,不该,也不必计较。

“你说吧。”李世民负起手,“你说得若有道理,朕自然会听。”

对着犯有过失的年幼储君,陛下的语气竟如临朝时对着那班直言敢谏的臣子一样诚缓。李承乾心头不免起了一分敬意,回道:“臣欺骗陛下,是臣事君不诚。可是自古以来,君臣之诚都是相互的。”

李世民听着,挑起了眉,“朕待你不诚吗?”

这样一句话回了来,让李承乾忍不住心头一喜,这可太好辩了,旋即朗声道:“陛下待臣不诚。否则方才何须用诈?陛下不知臣、不信臣,故而用诈。君自行诈,何以责臣下之不诚?请陛下明察。”

说完不等陛下开口,他趁热打铁地接了下去:“陛下之不诚,乃平日对臣缺乏了解,不知臣的本性,而借他人刺探臣的言行。臣的保傅,受陛下一再严令要求,无不担忧失职之罪,行事自然宁愿过分也不愿错失。因此,他们对臣的过错宁愿多加渲染,以搏陛下满意、搏一己直名,至于陛下如何看待臣,臣何等处境,则不在优先考虑之列。这般刺探之下,陛下自然愈发待臣苛刻,令臣动辄得咎。如此下去,上下之情相隔、君臣之道相乖。陛下明鉴,政宽则畅所欲言,政苛,则臣子唯有狡伪顺意,所谓失诚,实为畏惧。”

这一段话,道出了自前世以来积压多年的不满,条条缕缕,莫不是出自一个左右为难、别无出路的太子。说完以后,李承乾只觉得痛快,至于收效如何,反倒有些甩在脑后了。

李世民听了这一大段条理清晰的抗辩,沉思了起来,过了一小会儿,才牵起一抹微笑,点了点头,道:“你说得有道理。如你所说,朕待你确有不诚,这是朕的不对。”

李承乾未曾想到陛下会这么干脆地认错。望着陛下唇角的笑意,他一时怔住,下面的话也忘记该怎么说了。

李世民侧过身,踱了几步,离太子更近了些,俯视着太子,“不过,朕以宽仁开言路,是为了断绝猜忌,接纳谏诤,以裨补缺漏,树立中正的体统。你把这种宽仁同宽纵过错混淆起来,就是狡辩了。难道,臣子有错而不治,才能叫做诚吗?”

果不该高兴得太早,这一番混淆事理的小心思还是被洞穿了。李承乾不敢再与陛下那双眼睛对视,低了头,“陛下说的是。”

李世民将手伸到太子肩头,轻轻拍了一拍,“朕会改正朕的错误,也不追究你的不诚。今后你我以诚相待。”

无论如何,这番抗辩总算得到了希望的结果,李承乾轻轻点头:“是。”

“你方才说,朕对你疏于了解,有猜疑苛刻之嫌,这和你犯的这些错误有关吗?”

李承乾又抬起头,望着陛下的眼睛,干巴巴地直言道:“有一点关系。”

李世民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轻叹道:“你的母亲也对朕说过,要言传身教。看来,朕做得不够啊。”

顺着陛下自省的心思,李承乾趁机发起了牢骚:“比之青雀,陛下待臣的确有些不教而诛。”

说完,他便看到陛下又点了点头,显然对这话也是认同的。正在窃喜,却见陛下转回身去,走到案前,随手从那些告状的奏疏中抽出一份,若有所思道:“承乾,这类事情,东宫属臣并非第一次上奏。朕也规劝、警告过你。没错吧?”

“没错。”

李世民将那道奏疏扔回案上,‘啪’地一声,“饶过多次,这次朕不饶你。这不能算是不教而诛吧?”

“......不算。”这句话答了便是认罚的意思,李承乾闭了闭眼睛。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