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夫(1 / 2)

三月,风光正好。桥畔烟柳如画,城外荞麦青青,扬州城正是最宜游玩的时节。

扬州繁华自隋唐始,至大宋初年,城内舟车相属,商贾云集,游人如织,文人墨客争渡。春日里,多少男女老少呼朋引伴,争相踏春去。

然而他人欢歌,亲戚余悲。

十四岁的顾元娘,刚刚死了丈夫,此时正跪在灵堂内答礼。

元娘是塾师顾准的独女,她生在九月,当时月挂中天,金桂飘香,顾准酷爱王维的诗,老来得女,珍重万千,盼她一生安逸,于是翻着《鸟鸣涧》一诗给她取名“月闲”,家常唤作元娘。

她十岁上,顾准一病不起。可怜这么小一个女儿,就要无依无靠,顾准放心不下,就想临终托孤,将她的亲事定下。

看遍村子里百来户人家,也只有乡绅李家可靠。这李家家境殷实,家风淳朴,难得的是家主李修忠厚善良,最重名声的一个人。他家女儿大娘、二娘刚出嫁,三郎二十来岁丧偶,四郎是个文采风流、有望中举的十来岁少年,正好配得元娘。

顾准问了他娘子张氏,李修也与内人曹老安人商议了,两家人就在顾准病床前,为两个小的定下亲事。

不幸,四郎李茂后来害了痨病,曹老安人悲伤不已,悄悄来求张娘子,要娶元娘过门,指望给儿子留个后。

从顾准去后,张娘子独自带着元娘过活,多亏了李家照顾,村中无赖不敢搅扰,母女得以安静度日。看曹老安人哭得可怜,张娘子面软推辞不得,回来对着元娘垂泪:“这可如何是好”。

元娘是个有主意的,对她说:“人生无常,该吃的苦,早晚都得受着。两家是两辈子的情分,这几年多得他们照顾,一不能忘恩负义,二需信守婚约,娘就替我答应了吧。”这才成了婚。

谁知只两三个月,李四郎就去了,张娘子悔恨交加。

元娘当日摸着李四郎没了气息,报给李修与曹老安人,她自己提着一口气,镇静地给四郎穿了寿衣,见她娘唉唉垂泪,反劝道:“不过一时之难,吃完这些苦,往后就都平顺了。”

劝着劝着,想到李四郎平日对她的好处,心里苦得什么似的,这才大声哭出来。

此时元娘坐在在灵堂角落,四周哀悼之声、悲泣之声、交谈之声交织。

她心里有一种奇怪的平静。

十岁以前,在顾准教养之下,她如庭前明月,落落大方、无忧无虑。顾准一朝故去,她突然间被催着长大,小女儿的天真、稚嫩都被掩在深处,从心底筑起一道坚固的墙来,用以抵御外界的风雨。

一个尚未及笄的守寡妇人,风雨可以将她吹落到任何地方,似乎谁都可以决定她的命运。

李大娘、李二娘哭了一阵,坐在帘后歇息。

李二娘瞥一眼元娘,悄声问大姐:“四娘将来怎么处,爹娘可有章程?”说的就是元娘,她随李四郎的称呼。

李大娘道:“爹娘现下哪有心情说这个。无非是守着,或是再嫁。论起来,这么个年轻小娘子,没有守的道理。”

李二娘听她这么说,似乎松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计较,更压低了声音,说到:“大姐,我实跟你说了吧,最好是将她发嫁了,不然,咱家多少家私都被她娘儿两个花用了。”

李大娘知道她心里盘算,轻轻叹了口气:“四娘不是无情无义的人。前些日子四郎病重,听她的口风,倒是想守着,替四郎尽孝,将来给四郎过继个侄儿,续了香火。这是她有信义,不想坠顾家的家风。”

李二娘哼了一声,道:“说得好听,无非是贪图我们家财。这几天三郎对她擦前擦后的,别叫她再兜搭上……”

元娘点了香,续在案条上的香炉里,重新坐回门口,将手里的纸钱烧在盆中,只当没有听到这些话。她轻轻摩挲着自己的孝服,提醒自己切莫失态。

三郎李蔚,这两日确实殷勤,不过,这关她什么事呢。先守完三年的孝,届时或走或留,随心、随势而已。

李蔚正在看元娘。

只见她一身孝服,白色孝帽下满头乌发,挽成一个髻子,几根碎发垂在耳边。一张脸儿白纸一样苍白,一双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却不掩清秀模样。她不时拿帕子抹一下眼泪,并未放声哀嚎,悲伤中不失仪态。

忽见她起身时趔趄一下,李蔚伸手一扶道:“妹妹小心些。”

元娘往后一缩,哑着嗓子道谢:“起猛了,不妨事。”

夜幕降临,灵堂里肃静下来,家中下人端来素粥,元娘略进了一些,偏坐在脚后跟上,不知不觉困着了。

李蔚在旁边照看香烛,一回头见她萎顿在墙角,手里还抓着要烧的纸钱,便轻轻抽出来烧在盆里。三月阳春,晚上依旧寒冷,他又帮她拉了拉身上被子。只是她累得狠了,对此一无所觉。

丧事第二天陆续又有人来吊唁,多为李四郎的同窗、李蔚衙门里的同僚等,也有日常和他家来往的米店、布店之流,也派人来送礼。只见这家里人来人往,白布黑绸各类丧仪挂了一整院,里头花圈多得堆不下,都摆到街上来。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