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2)

我们哄然不信,问老马是怎么解决的。

老马慢悠悠地说,前几天有个人,七弯八拐找到他。这人之前卖掉自己的公司,据说到手十几个亿。这土豪也不知道是哪根神经错乱了,想出本书,内容就是他这些年的经历,简单来说,就是一个穷光蛋怎样变成一个亿万富翁的故事。

老马说,这是笔好生意,因为只赚不赔:这土豪会付一笔钱,覆盖出版成本毫无问题。同时,凭出版社的牌子,老马再营销一下,比如找几个人在腰封上吹吹,至少能卖掉几千本。

老马打算在几个月内完成这一单。书名他都想好了,就叫《我是怎样赚到二十亿的》。至于操作计划,第一步自然是写书。这书要有二十多万字,不然太薄,再加上些图片,分量就可以了。土豪当然不会亲自写,得找个人代笔,报酬还要细谈,想来二三十万应该问题不大……

老马夹起一只鸡脚,边嚼边说:“要不是老何急着用钱,我就自己干了!”

听老马这么一说,大家都觉得这事靠谱,纷纷夸老马伟大光荣正确。别看老马从来不埋单,关键时候却能如此顶事。

我眼含热泪,给了老马一个大大的拥抱。老马推开我,认真地说:“这活儿要是交给别人,我还真不放心。大家都知道,老何写得不错,还是快枪手,一向下笔千言、倚马可待。”

其他人都说,老马说得真对。

行吧,这顶高帽,我只能愉快地戴上了。

老马亲切地看向我:“老何同志,好好干吧!我相信你!”

我给他敬了个庄重的少先队队礼:“请马老师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老马“呵呵”一笑,看定我:“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你听好了:我有两条要求,一是按时交稿,连采访带写作,你只有一个月的时间,拖稿是绝对不行的;二是质量要过关,我是这本书的责编,你要写得太烂,我有权力毙掉……”

又是时间紧、任务重。我摩擦着手背,想着那三十万,狠了狠心说:“行吧!”

难题解决了,大家纷纷拿筷子敲响桌子,要求添酒加菜。这没法拒绝。我叫来服务员,清理了桌子,重新开宴。

那天吃得真是酒足饭饱,只是走的时候一结账,四千多块,至少吃掉了我那套房子的两副大门……

几天后,我见到了那个土豪。

他叫相里冲。

见他之前,我在网上搜了一下。他的信息极少,最重要的一条是:二零一八年,一家上市公司公告,以十九亿元收购了一家教育机构。这家机构的实际控制人,正是相里冲。

我们在微信里简单聊了一下,约好在他家见面。

他家在顺义,我倒了三回地铁再加两趟公交,三个多小时后才到。那里是个别墅区,大门很低调,不高大,灰突突的,门口倒是笔直地立着两个年轻保安。电话确认之后,保安才放我进去。里面宽敞得很,绿树红花,小桥流水。我一路看过去,那些独幢别墅,真让人眼红啊。

我按照标牌的指引,到了一幢三层的小楼门口,刚想打电话,朱漆大门徐徐开启,一个大白胖子紧走几步出来,微笑着跟我握手。

半个小时之后,我们在楼顶的玻璃房子隔着桌子对坐。那是一张黄朗朗的木头桌子,木纹清晰可辨;靠椅也是木头的,只是颜色要深一些。地面是棕色的实木地板,细长的木片排得很整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装修不久的新鲜气味。头顶是蓝天白云,似乎没有玻璃。这地方真大,四厢里有十几盆红红绿绿的花草,角落还立着几株半人高的灌木。我叫不出它们的名字。

我打量他,四十来岁,寸头,头发茬儿黑白相间,圆脸,肿眼泡,有一个双层的下巴;灰绿色衬衣,牛仔裤,休闲皮鞋。他看起来不太像有钱人,但我脚下的别墅,来之前我查过,五千万起步——后来我了解到他是全款拿下。

刚才他领我参观了他的这处不动产。和它相比,我那还差三十万才能到手、以后还有漫长还贷期的房子,只能称为茅草屋。

我必须尽快完成工作,以减轻心灵受到的创伤。

看他还在专心摆弄桌上的一套青花茶具,我从背包里掏出录音笔、手机、笔记本电脑:“相里总,我们开始吧。”

他停了一下:“您叫我什么?”

“相里总——有问题吗?”

“没有问题……”他笑笑说,“我这个姓不常见,以前几乎所有人都叫我相总,刚开始我还纠正一下,后来发现工程量太大,就随他们去了。”

“我也是昨天查了一下词典才知道的。”我老实承认。

“您倒是个实在人。”他笑了,亲自给我倒了一杯茶,“这是一个朋友送的。他说是从一棵古树上采的。那棵树有一百多年了,从出芽儿开始,就要专人守着,不然就被人偷走了。采茶也要有经验的小姑娘去采。采的时间有讲究,早一天太早,迟一天太迟;采的力度也有讲究,太重了伤叶子,太轻了只能采到叶尖儿,就浪费了。采下来后,还要由十几年经验的老师傅手工炒制。这棵树每年只能产两三斤茶,都是定向出售,市场上想买都买不到——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您尝尝……”

我平时不喝茶,但还是捏起茶杯。那茶隐隐有股香气,我轻吞一口,好像也没体会到有什么特别的。

“我不会品茶,瞎说啊,这口感跟白开水区别不大。”我说。

“您可真够坦率的。”他咧嘴一笑,“我也觉得一般。但它卖得是真贵,我是舍不得买的。猜猜,多少钱?”

“几百块一斤吧?”我对茶价没概念。

“我这朋友说,他是花四五千块钱买的……”他哈哈大笑,停顿了一下说,“一两。”

我的脸一定红了。

“您信吗?”他似笑非笑地看我。

“听说有种价格叫心理价格,比如有人花几十万买把紫砂壶,有人花几百万买块石头,有人花几亿买幅画。到底值不值这个价钱呢?我是穷人,也很庸俗,对价格的感知有天花板,总是从实用的角度来看,当然会认为不值。我想,不管什么东西,也不管什么价格,买的人认为值,那就是值。”我说。

“您说的有道理。”他点点头。

“你一说价钱,我怎么就觉得这茶跟刚才不一样呢?”我看着手中的那杯茶,“这值好几百吧?我得多喝几口!”

他笑得脸上的肉轻微抖起来。

气氛融洽。

我趁机提起最重要的事:“相里总,三十万,没问题吧?”

他看了我一眼,低头喝了一口茶,慢慢地说:“三十万有点多吧?我问过了,二十万有大把的人干。”

一个身家十几亿的人,跟我计较十万块钱?我想了想,起身一件件收拾东西:“相里总,你说得不对,用不着二十万,十万都有大把的人干。你要是找不到,我现在就可以打电话给你找十个八个。当然,质量能不能保证,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一直等我收拾好要走时,才止住我:“好吧!马老师推荐的人,我还是相信的。”

我借坡下驴坐下:“您不缺十万,我缺。”

他疑惑地看我。

“要是在平时,二十万我也可以接受,但我最近要买房,算来算去,就缺三十万。”我说。

“买房?……那行吧,三十万就三十万。”他痛快地说。

“感谢相里总!”我大喜过望。

他点点头:“年轻的时候缺钱很正常,倒也不必放在心上……”

我也点点头:“是啊,是啊……”

他接着说:“反正以后缺钱的日子还长着呢……”

我没忍住,一口茶喷到地上。

他哈哈大笑,自己取了抽纸,仔仔细细擦干净了。

“我还以为只是年轻时会缺钱。”我缓过一口气。

“以后也会缺。”他微笑,“而且,所有人都这样。”

“不会吧?”

“至少你认识的所有人都这样。”

“你也缺钱?”

“当然。”

“不信。”

“是真的,我也缺钱,就像你一样。当然,区别是你缺的是三十万,我缺的是三十亿。”他说。

想想,好像也不是没有道理。

后来他点起一根烟,示意我也来一根,我婉拒了。

他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跟我交待一些细节。比如那书以他的讲述为主,我根据录音整理成文字,用第一人称,二十多万字,一个月之内完成,有问题可以随时沟通,等等。

“您还有什么要说的?”他吐出一个很规则的烟圈。

我说:“我看过一些人的自传,先不说写得好不好,就看里面的内容,那真是把自己夸得跟一朵花似的,好像他们从来没有坏想法,也从来没有干过坏事,简直是完美无缺。那样的东西,别说别人,他自己信吗?”

他点点头:“我也看过几本,要是书里写得是真的,那这些人简直太完美了,浓眉大眼,料事如神,意志坚定,行动果决,待人宽厚……跟追悼会上念的词儿差不多!”

我们都笑了。

“我不想把这本书写成那样。希望你实话实说,好的也说,坏的也说,包括那些脏的臭的烂的甚至见不得人的。这样写出来的,才是完整的你,有血有肉的你,也才是真实的你,也才有写的必要。”我说。

他想了想,按灭了烟:“行吧。”

那我就放心了。

“知道我为什么要写这本书吗?”他又点起一支烟,猛吸了几口,在一团烟雾中问。

我心里说,我为什么要知道?我对你的一切毫无兴趣,但为了挣那三十万,我还是回答:“看你的年纪,有四十多了吧?这么些年,你肯定经过不少事,也遇到很多人。有些事你做对了,想起来得意得很;有些事你做错了,想起来有些后悔,也可以说是不甘心。有的人,你很想跟他说声谢谢;有的人,你很想跟他说声对不起;有的人,你很想操他大爷。这么些年过去了,你人到中年了,有很多感慨,有很多心得,有很多话欲言又止。你想找个人谈谈,最主要还是想跟自己谈谈。写这本书呢,既是跟别人谈,也是跟自己谈……”

他愣了好一会儿才轻轻按灭了烟,站起来看着远处,好长时间一言不发。

后来他坐下来,眯着眼睛,在阳光下开始讲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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