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2)

那个冬天,我一直在为三十万发愁。

准确地说,从夏天就开始了。

那是八月初的一天,我正光膀子赶写一篇稿子,突然有人咣咣咣拍门。我刚想过去看看谁的力气这么大,就听得哗啦啦一阵锁响,门开了。\u00ad\u00ad

进来的是小尹。

小尹是我的女朋友,经常不打招呼就过来查岗。

我起身迎接。她却打开我的手,面无表情看向沙发。我立即懂了,手忙脚乱地把脏衣服、旧报纸收拾了一下。她这才皱着眉头,扔下手包坐了。

门还开着。我赶紧过去关了,然后冲到洗手间,用洗手液仔细洗了手。洗好后,我高举着双手让她看。她扫了一眼,点点头。我碰碰她的肩膀,她躲开了。

我坐在她对面,认真思考自己哪里又出错了。

她沉默一会儿,看定我:“我们买套房子吧。”

我心里一声长叹:又来了!

一年前我们打算结婚时,她就提出了这个要求,之后又提了百十来次。老实说,这要求并不过分,我也是这样想的,但实在是钱不够。

“租房子一样结婚啊!”我像往常一样,以此为开头,故作轻松作答。

之前为了说服她,我已经锤炼成功一套完整的说辞,经过多次实战检验并修正后,逻辑自洽、语言雄辩——有时候连我自己都差点儿信了——再加上一些肢体动作,每次都能奏效,让她暂时打消买房的念头。但这次我刚要开口,她飞快地伸出一根手指封住我的嘴,然后发表了一通讲话。

我几次想打断她,但都没能得逞。我不得不拿出记者的核心竞争力,总结她讲话的要点:

一、这是她的最终决定,不讨论;

二、要么买房,要么分手,没有第三种选择;

三、买什么房子,在哪儿买,由我决定;

四、两个附加要求:(一)至少两居;(二)半年内搞定。

她的讲话像一场急雨,把我喷了个透湿。缓过神来后,我从她坚定的眼神中,意识到这次她是来真的,于是赶紧表示:认真学习,坚决执行。

她将信将疑。在我捏拳头发誓后,她叹了口气,从手包里掏出一张卡拍到我手里:“这是十二万,密码是我的生日,剩下的你去想办法……”

我还在愣神,她已经起身拉开房门,“咣”地带上走了。

我过去看了看,还好,门没坏。

我冲到窗前,目送她的背影渐行渐远。

回到沙发上,我有点恍惚,但手中的卡提醒我,这是不在做梦。要说她也真不容易,学历一般,工作也一般,收入自然也不高,能存下这么多钱着实不易,这也应该是她的全部积蓄吧。

以前我买的所有东西,她只会给出三种评价:一是买错了;二是买贵了;三是既买错了,又买贵了。

买房子这样重大的支出,她敢放手交给我,这种信任让我肩头顿时一沉。

意识到没法推卸这种信任后,接下来的一个多月,我先是趴在BJ地图上研究了好几天,后来抱着电脑搜了上万个网页。一个多星期后,我圈定了五十多个楼盘。电话咨询之后,我又亲自考察了十几个楼盘,有的还不止一次。在上下几千级楼梯,又和几十个热情似火的中介谈过之后,我选定了一套房子:五环外,五层,毛坯,八十多平方米,总价四百多万。

那天我把置业顾问小贾留在楼下,亲自陪同小尹上去看这房子。可能是地方太远,也可能是小区绿化不好,还可能是别的原因,她一直皱着眉头。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后,她发表了看法:

“不是南北通透的?再说,窗户不大啊,这还不得把人闷死……”

“在哪里吃饭?就在客厅?……”

“卫生间连个窗户都没有,味儿散不出去啊……”

“厨房太小了,转身都难……”

我假装自己是小贾,陪着笑脸小心翼翼解释:

“南北通透无非是个心理作用。要是为了通风,您每天开二十分钟窗户就足够了。窗户也不用太大,您也不是要在家里晒太阳吧?光线够了就行。从隐私方面来看,窗户一大,您看外面视野开阔些不假,就不怕变态拿望远镜朝屋里看?”

“这是开放式厨房,很流行的,设计时充分考虑了年轻人的特点,一点都没有浪费空间……”

“卫生间是私密的地方,太敞亮了也不好,有换气扇就够了……”

“现在都是小家庭,炒三五个菜顶天了,厨房太大了没有意义……”

最后,我回归本来的身份:“您说得都对……这样吧,我们先在这里过渡一下,等以后有了钱,再换个别墅,独幢的那种,连排的不考虑……”

她斜了我一眼,独自在窗前停留了一会儿,后来指着外面说:“庄稼长势不错啊……”

我心里直打鼓:“是啊……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嘛……”

她没有笑。

我又说:“以后,趁天黑,我带你到地里掰棒子去,跟狗熊一样,掰一个,扔一个……”

她还是没有笑。

好在最后她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小伙子,辛苦了。”

我长舒一口气:这就算原则通过啦。

接下来就是筹钱付首付了。我把手里的钱归集了一下,二十多万;父母拿出所有积蓄,十多万;再加上小尹的十二万,我又跟几个朋友借了点儿……算下来还缺三十万左右。

这就难办了。

那年我二十多岁,在一家不太知名的报社做记者。我每个月打字打到手抽筋,手背上经常鼓起个包,收入也只有一万多。小尹给我的时间只有几个月,但要靠工作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赚到三十万,基本上没有可能。

我急得嘴里起了好些溃疡,用了几盒意可贴才勉强压下去。更让人烦的是,小贾每天都亲热地打来电话:“哥,您什么时候过来签合同啊?”

“你着什么急啊,我正筹钱呢……”我说。

“哥,不是我急,是我们头儿急,天天催我。”他说。

“那就让丫先急着!”我怒道,“再说,那是你的头儿,不是我的头儿,他在我这里连个屁都算不上。”

这话管用,小贾默默地挂了电话。

消停了两三天后,小贾又跟没事人一样打来电话:“哥,钱筹得怎么样?”

“快了!快了!”我没好气。

“这几天能过来签吗?”

“不能。下个月再说吧。”

“那这个月我的业绩完成不了啊!”

“你完成不了,跟我有屁关系?!”

我毫不犹豫地挂了电话——我才不怕他生气呢。

几天后的晚上,小贾小声打来电话:“哥,您那套房子,我最多只能给你留一个星期!”

“怎么了?”我问。

“有个客户也看上了,但咱们不是先说了嘛,所以我说有人已经定了,让他再看看别的。他很不高兴,说就看上了这房子……”

“那你先紧着他!”我冷笑一声,挂了电话。

这点小把戏,我懂。

话虽如此,我还是感到时间紧、任务重。

那些日子,我天天一个人在床上翻烙饼到天亮,抢银行的心都有。

好在酒能解百忧。

那天我招集几个狐朋狗友喝酒。大家都很捧场,从大兴平谷石景山顺义甚至怀柔喇叭沟门赶来。

酒至半酣,我看时机成熟,便举杯告知难处。大概是吃人嘴短,他们认真听了,然后一边吃,一边热心地出主意。有的说去买彩票,有的说还是炒股来钱快,一天能涨十个点,有的力主走一趟澳门;还有的建议去夜场当鸭子,但马上有人反对,说老何一直肾虚,恐怕承受不了那么高强度的工作,最好是找个富婆包养——立即有人附合,又说性别上不要卡得太死,管他男的女的,只要能出钱就行……

这帮不靠谱的。

一直埋头吃东西的老马,这时慢悠悠地抬起头:“你们也不问问我?”

我们便看向老马:“你能解决?”

老马轻描淡写应道:“这有何难?”

我们的眼神一定伤害了他。他扔下筷子说:“不信?我现在就打电话!”

真的气哼哼地出去了。

他们几个冲着他的背影喊:“不用溜啊!今天肯定是老何埋单!”

看来大家还记得,以前老马跟我们吃饭时,从来都是在埋单的关键时刻神秘消失。

“一边吃一边等吧。”我招呼大家,“死马当活马医。”

我们就一边笑老马一边吃。饭菜都凉了时,老马才回来。他不理我们的眼神,先吃了几筷子冷菜,又品了几口啤酒,才翻了翻白眼说:“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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