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随从(2 / 2)

易飞廉这才知道,这二人对弈原来还有彩头,而这彩头竟是一村佃农的佃租。

他仔细打量少年对面的弈者,见那人年纪与自己差相仿佛,上着棕色圆领窄袖袍,下蹬黑色布靴,这是最普通的男子装束,看不出身份地位;再瞧他容貌,只觉较常人黑瘦一些,除此之外,五官都是平平无奇,泯然众人而已。

但那人弈棋却颇有些特色。旁人下棋都是紧盯棋盘,唯恐看错一着,满盘皆输;他却只是扫一眼棋盘,然后右手拇指与食指微搓,仰头望天,似乎棋局不是在身前,而是在空中。

一个老农见他迟迟不应棋,犹豫半天才嗫嚅道:“后生,你若真是下不赢,那也……那也罢了。”

那弈者却像是想到了什么,反问道:“这位老丈,你们佃种江都赵家的田地,佃租历来都是每亩一斛,无论丰歉,概无豁免,对么?”

那老农应道:“是,赵员外家的田地,历来不二价。再者我们临溪村,除主户自有田地之外,都被赵员外买下,小老儿便想佃种别家田地,也是不能。”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地观察华服少年神情,见对方并无不满之色,这才一口气说完。

那弈者“嗯”了一声,用一根秸秆在地上写写画画。

易飞廉好奇望去,却见那符号曲里拐弯,十分奇特,实是见所未见。

正诧异间,便听那弈者道:“临溪村有客户四五十户,家家都是佃种赵家的田地,户均二三十亩,依此估算,赵家在临溪村少说也有良田千亩。”

“我听说赵家在城西、城南整村购并无主良田,临溪村并非孤例,少说也有十处以上。”

“如此说来,你赵家坐拥良田百顷以上,若再算上你家的盐、茶生意,一年进项少说也在两万缗以上。”

“如此豪富之家,豁免临溪村这三百来斛粮食,岂非有如九牛一毛么?”

华服少年未料想对方竟将自家家底摸得如此清楚,不由面露惊异之色,怔了片刻才道:“我家虽有资财,那也是父祖辛苦经营得来,非盗非抢,岂能凭你三言两语,东减三百斛,西减三百斛?”

“家父命我来临溪村收租,本不许随意减租,你要想帮佃户减租,赢下此局便是,否则任凭你说破天去,也是不行!”

黑瘦弈者微微一笑道:“好,若是我赢了你,你可不能反悔。”说着伸手动了一个卒子。

华服少年先前出车,乃是一箭双雕之计,同时威胁对方一马一卒,对方既逃了卒子,马就逃不过去。

他冷笑一声,战车横行,将一马撞落棋盘。

旁人大多看不懂,却听那薛二大惊小怪地叫:“少东家好棋力,十来步就吃掉对方一只马,稳占上风,必能取胜。”

在场佃农中,只有他心无挂碍,旁人听了,却都皱起眉头,低声抱怨起来。

黑瘦弈者见失了马,并不气馁,继续向前推卒。

两人又行几步,那华服少年忽然“咦”了一声,觉得自己方才横车吃马,似乎反而是给对方让出了一条关键通路,让对方一车一卒到自己的腹地绞杀,不由得焦躁起来。

薛二不觉局势已变,仍在高声喝彩,搅得那华服少年心神不宁,一错手间,被对方反手逼将,虽然勉力逃脱,却失了一车,不由爆喝道:“薛二!你个天杀的田舍奴,闭上你的狗嘴!”

薛二吃了一惊,脸色煞白,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华服少年再行几步,越走越慢,又丢去了一卒一马。

他凝思半晌,忽然猛省对方先前几步多是诱子,看似漏洞百出,实则暗设圈套,要自己堕入彀中。

而今局势全为对方所控,自己仅剩的棋路无不在对方的计算之中,哪里还有胜面可言?

深秋午后天气舒爽,他的额上却冒出细密的汗来。

黑瘦弈者见他久不行子,笑问道:“赵家小郎君,如何?”

华服少年皱眉不语,一会儿眼睛发直,一会儿又做咬牙切齿状。最后,他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忽然右足前伸,直踢箩筐下部。

那箩筐被他一脚踢得歪了,棋盘棋子斜飞出去,骨碌碌掉了一地。

“哎呀!哎呀呀!”华服少年大声喊叫,做出一副惋惜的表情来,“坐了良久,双股酸麻,想要伸展一下腿脚,却不慎碰翻了棋盘,可惜可惜!”

他立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棋局既乱,没法下了,大家散了吧!劳驾各位乡老将稻米备好,以便我等上门,逐户收取。”

“啊呀,这……”围观人群一片哗然。

这些农民虽不善棋道,但这少年越下越慢,棋子越来越少,就这当儿突然踢翻箩筐,实可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有人欲要抗辩,那少年突然捂嘴咳嗽了一声,身后便有四个家丁模样的人揎拳捋袖,踏上前来。

众乡农见了,都讪讪然低下头去,不敢言语。

黑瘦弈者见状,却是微微冷笑:“赵云旗,你下不过某家,就想胡搅蛮缠,自食其言?”

那华服少年登时满面通红,眼睛也瞪大了:“你,你又怎知我的名字?你到底是谁?”

话音未落,身后一名高胖家丁却怒喝道:“放肆!我家小郎君名讳,也是你一个外乡人敢乱叫的?”一个箭步上前,揪住了黑瘦弈者的衣领。

黑瘦弈者面无惧色:“怎么,他爷娘给他起的名字,不是给人叫的?”

那家丁爆喝一声,右拳狠狠砸出。黑瘦弈者急忙抬手格挡,却因气力不如,只是将拳势略阻了阻,颊上仍是结结实实吃了一拳,立时便肿了起来,嘴角也渗出鲜血。

众人哗然,但慑于赵云旗一伙的威势,并无人敢上前阻拦,只有几个老农情急乱喊:“手下留情!”

倒是赵云旗身后那朴素少年,一叠声劝道:“阿兄,快、快叫朱大别打啦……”

那高胖家丁见对手不是硬茬,举起右拳还待再打,忽觉手腕一紧,仿佛被铁钳钳住,不论如何用力,竟都挣不动分毫。

他转头看去,见是个陌生的青袍男子,腰间配剑,单手抓住自己手腕,眼神中寒光毕现。

他虽仗势欺人惯了,但对手手劲之大,实为平生未见,只好虚张声势地喊道:“你是谁,敢来多管闲事?”气势已然虚了三分。

其余家丁见状,发一声喊,冲上来将青袍男子团团围住。但他们都知朱大在府上气力最大,身手最好,在青衣人眼前却非一合之将,自然也不敢轻易上前挑战。

青衣人旁若无人,冷笑道:“我的名字,你不配问。”一脚踹在朱大腰间,把他踢翻在地。

他这一脚用力不轻不重,正好击在对方腰间命门穴上,那朱大瘫软在地,呻吟不起。

赵云旗当机立断,喝道:“退下!”这一声是冲众家丁说的。众家丁听了,心中却也都暗暗松了口气。

他对青袍男子叉手施礼道:“适才我府中家丁行事鲁莽,伤了这位郎君,确是不对。在下不及出言制止,劳烦尊驾出手,谨此谢过。”

转头又对朱大喝道:“你好大的狗胆,对弈乃文人雅事,哪里轮得到你这杀才动手动脚的?快给两位兄台赔不是!”

他小小年纪却气势俨然,三言两语之间连消带打,将剑拔弩张的局势压了下来。

朱大虽然身上疼痛,但好汉不吃眼前亏,只得服软讨饶:“是,小的平日粗野惯了,一时犯浑,还望两位兄台见谅。”忍着痛,在脸上又“啪”、“啪”扇了两下。

青袍男子正是易飞廉,他见那黑瘦弈者无辜被打,路见不平,当即拔刀相助。赵云旗四个家丁固然孔武有力,但在他眼里,无非是四个木桩而已,便是齐上,他易四侠又有何惧?

但赵云旗既然主动示弱,他再出手反而显得无礼,便只哼了一声道:“我听说扬州八大富户‘王徐董赵、二李二刘’,想必你父亲便是赵家的赵献琛?哼,你家势虽大,难道我易飞廉还怕你不成?”

他话音方落,众家丁中有人神色大变,附在赵云旗耳边说了几句。

赵云旗听罢一惊,忙施礼道:“原来是琅琊剑派的易四侠,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又骂那朱大道:“你这杀才,当年易四侠单人独剑歼灭太湖六匪,你比那六个悍匪如何?今天易四侠只对你略施薄惩,真是便宜你了!”

朱大吓得脸色苍白,在地下连连磕头,不敢起身。

赵云旗又朝众人团团一躬道:“今日闹了些小乱子,都是小子平日管束不严之故,给诸位添了麻烦,实在是抱歉得紧,还望大伙儿别往心里去。”

说罢又解下一个腰囊,示意家丁拿给黑瘦弈者:“这次出来得急,囊中大约只有几百钱,或可供尊兄抓药治伤,还望笑纳。”

“这便结了?”黑瘦弈者擦去嘴角血迹,平静地说。

赵云旗硬着头皮问:“尊兄还有何见教?”

“履约。”黑瘦弈者淡淡地道,“你输给了我,便该履约。你若不服,那残局上每一颗棋子的位置我都记得,大可以摆出来接着下。”

赵云旗张口结舌了半晌,说不出话来。身后一个家丁也露出为难之色,小声道:“二郎,这免去的粮食不是小数,事先不报老爷,擅自处分,怕是要吃家法……”

赵云旗叹了口气,摆手道:“罢了罢了。好男儿言出如山,愿赌服输。方才是我糊涂了。”

他朝那黑瘦弈者施礼道:“尊兄教训得对,小可谨遵便是。清弟,你在账册上记下来,临溪村今年佃租,一律七成计收。”

众农夫未料此事结局竟然如此圆满,一时喜笑颜开,大声欢呼起来。

嘈杂声中,赵云旗朝黑瘦弈者又是一揖,恭敬地道:“适才还未请教尊兄名讳,云旗总该知道,是输在谁的手里。”

黑瘦弈者尚未答话,易飞廉却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兄台若不想说,便不必说。易飞廉在此,料他也不敢难为你。”

他说这话实出关切。琅琊剑派势力雄强,扬州赵家断不敢秋后算账,但这外乡客若是落了单,可就难说了。

黑瘦弈者却微微一笑道:“多谢易兄关照。这位赵小兄虽然骄纵了些,但看来也不是歹人。在下姓尹名凤梧,陇右人氏。今日得遇众位高贤,幸何如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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