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阵(1 / 2)

世外战乱,遍知与秋水隐居山间,不知天年。

生民流离,死伤遍地,人世虽奔波艰苦,却总要生存。衣食住行、婚丧嫁娶、生老病死、耕种狩猎……往往活一日便过一日,因此遍知常接世人祈愿。他无能影响战争,只能替凡人实现心愿。

他奔走尘世,愿给世人带去一点慰藉。

一日,他至殷都理完仙务,一手持双鞭的红衣道人在身后叫住了他。

道人:“前方可是公明师伯。”

遍知为仙号,他登仙之前俗家姓赵,名朗,字公明,为碧游宫二代大弟子。

遍知回头,便见帝辛太师闻仲持双鞭向他拜了拜。现下西岐正组织兵马讨伐殷商,外方战祸不断,闻太师辅相两朝,赤胆忠心,率部下与西岐战于野,屡屡败退。

伐纣之战为女娲亲点,殷商气数将近,天命有数,强求不得。这些人义气先行,为亲朋道友死战,也挽回不了败局。遍知不愿卷入这场战事中,便避于山间,时而为生民还愿,绝不沾染政事。然闻仲与他情谊深厚,于碧游宫修炼之时,便常一同惩奸除恶,也曾对着苍山大泽起誓为证,必叫四海升平,宇内得治。

闻太师为殷商三朝元老,先帝死前,托孤闻仲。帝辛暴虐,闻太师征北海还,力陈十策,怒打奸臣。兵伐西岐,截教道友纷纷相助。今日相遇,遍知担忧闻仲会延请自己出山助商。

闻太师并未就局势多言,而是力邀他回家共饮,只说多年未见师伯,因征北海,连师伯婚宴都未能前往,今日再遇当是以酒助兴。

遍知推脱不过,便同他归家共醉,酒酣之时,太师拉着他陈情不已,却不言求他相助之意,只为战死的同门痛哭不止,而后又斥天神无情,等视万物为草芥。

闻仲:“神灵一念,兴此战祸,仙人与生民同苦,走兽与飞鸟同泣。有我守殷商,帝辛有过亦能改之,太子刚毅宽仁,有圣王之相。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①何故断我殷商土?绝我子孙禄?”

遍知只不断安抚他,不言其他,闻仲问他可知几位师兄惨死之状,尸首异处,魂魄难安。难道不记得早年修炼之事,师兄弟们同游天下、意气风发,守望相助、手足情深。鳞角毛羽之辈修炼本就不易,师兄弟们吃了良多苦楚,幸有祖师不计天赋出身,凡有心修炼之辈均施以教化,同门之间不藏私守秘,他们才得道飞升。飞升之后,却因出身常被玉虚宫那群得天独厚之人瞧不起。而今他们竟诛杀截教八大弟子,何曾将往昔同僚之情放在心里。

截教弟子有多少为仙务呕心沥血之人,帝辛不过作了一首不雅之诗,女娲何以如此待截教众人。竟送妲己入宫,残杀众生,惑乱朝纲,却又说帝辛不仁,当灭。他闻仲欲诛妲己,奏请废后。然天后体同天王,两人命数牵连,若现在诛之,成汤无主,社稷危矣。女娲之心,毒如蛇蝎。

遍知皱眉:“闻仲,娲皇泽被苍生,大圣之神,帝辛亵渎神灵,敢作淫诗烂曲,不敬于上,休要胡言。”

闻仲:“神灵又如何?你怕是娶了位神女就忘记自己是谁了,你当你也是神么?神女既能嫁娶,帝辛吟诗,虽荒唐无道也不至灭其国。”

遍知:“敢亵神灵之人,上不敬鬼神,下岂爱其民?”

闻仲:“你娶了神女,难不成你也不爱生民么?”

遍知拍桌怒斥:“闻仲!”

闻仲摔杯而斥:“神女无心,等视万物为草芥。一念立国,一念灭国。生民颠沛流离,他们何曾放在眼中。便是待你不同,又有几何?你在她心中能有几斤?你纵是情深似海,也不过换这零星半分之情,当真可笑。不若先王,他于我恩重如山,我必衔草为报。你却全不顾师兄弟多年恩义,躲在那峨眉山,侍奉神女,至死不出。”

遍知闻言,一怒将闻仲挥倒在地,桌面倾颓,酒菜洒了一地。遍知站起,目光冷然视下:“你既知我情深似海,便应知无论她心中有我几分,我都不在意。”

闻仲半撑起身子,抓住衣袍一角,奋力撕下,割袍断义:“如今你我同袍之情,亦以断绝。今后我碧游宫众人,便是全体战死,也与你无关。你自可傍神女身边,做你逍遥快活的仙。请罢。”

闻仲一伸手,将他请出府外。

遍知甩袖而去。回到家中,秋水正坐在秋千里看书,鸟雀在一旁啼鸣,花开正好。一阵灵气环上他手臂,又清洗他心境。

秋水:“遍知,不开心么?”

遍知静静地凝视她,不言不语,随后走到她身边,将她揽入怀中。

秋水:“出什么事了?”

遍知垂眸望着她静美的面庞,张了张口,问道:“神女,您心中有我几分?”

秋水:“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遍知笑了笑,却是觉得神女虽心中有他,但也淡薄。

遍知:“神女,同门蒙难,我如何视而不见。”

秋水知他内心痛苦,轻抚他后背。

遍知:“神灵无情,视吾辈如草芥。凭一念,便大兴战事,生民受苦,何曾有半分怜悯。”

秋水:“兴亡自有天数,纣王无道,治下生民多苦,战事是在剜肉疗毒。”

遍知闭上眼,双腮抖动:“剜肉疗毒,便是此后西岐代政,生民安乐,那现在这些人呢?他们便应为后人的安乐付出生命,蒙受苦难么?在神灵心中,万事皆须臾,自然能说,此事为的是苍生福祉,可我却只见当下生民之惨状。娲皇既为生民之福,欲灭成汤,为何令妲己惑政,虐杀忠臣良民啊?”

秋水:“娲皇本意并非如此,她令涂山氏九尾狐入宫,为的是让她留帝辛于后庭,广开城门,使得西岐入殷都,一路无阻,减轻生民之苦。

殷商之祖,出自东南水泽,居朝阳谷之畔,是古时青丘之国治下。他们曾奉命北迁拓土,直到夏朝第七代君主帝杼征东夷、得九尾、灭青丘后,商人失其神主,流徙于黄河水岸,最终攻入夏都,始建其国。

而世间万物因何兴亦将因何亡,故唯有曾与商祖签下契约,命数相连的九尾狐可以斩断殷商国运。谁知那狐生了野心,把持朝纲,妖性残虐,屠杀反对之士,大兴不祥之器②,陈兵城外,阻挡西岐。她已背叛了娲皇。”

遍知:“那又如何?神女,我也出自水泽,你可知我家乡在彭泽,水底有蛟龙、蠃鱼长眠,每当天热水暖,它们便会翻身而起,如你我夜眠也会偶然翻身一般。它们虽无心为恶,却会为这一个翻身淹没我们半个城池,死伤无数。

水乃万物之源,我们若想生存,便不得不长居水泽之畔。却也因此,年年遭受苦难。我们试过反抗,有志之士会带着刀枪棍棒入泽屠蛟,可凡人之力,怎与蛟斗?最终只会惹恼他们,招至更严酷的报复。可若不如此,我们已无立足之地。

当年青丘女君见国内水患频发,率军平镇水土、安顿生民时,彭泽之水混着漫山泥浆又冲毁了我们刚建的家园,我父母兄弟俱亡。那年,我从泥泞污水中爬出,一步一步求至率着浩荡治水之师返程的女君面前。

神女,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天的云雾茫茫,治水的天人们啊,驱风踏云、银甲生光,明明是那样的威风凛凛,却对我说:‘彭泽非属青丘之国。’让我们另寻家园。

大地苍茫,谁怜世人?

我求遍漫天神灵,无人应我;我四处求仙问道,无人留我。直到我度过东海,九死一生,来到蓬莱,师祖不计我出身低微,授我道法;同门不嫌我天资愚钝,助我苦修,我才能得以脱凡。可当我终于成仙,往归治水时,我家乡父老已经流亡无凭,再不在了。

而后我又遇恶蛟起水患,怒痛难禁。神女,您既掌水泽,同情生民,您说生民如我,该怎么办?无心之失,我们不应当怨恨吗?

您总说天道,可天道不仁。生在世间,我们无心多想,只关心现下每一个活着的人。以后的安乐之生,我家乡父老们见不到,他们所拥有的只是这战乱流离,短暂的一生。”

秋水闻言,垂下眼眸,不敢再看他。

遍知所说的当年,她比他更清楚内情,因为那片他永难忘怀的茫茫云雾,她正坐在其中。

两千年前,秋水曾受青丘女君邀请,往云梦灭邪神,平治云梦之水。她驾云护送女君返程途中,有一群衣衫褴褛之人跪在女君面前,愿以彭泽之土,并入青丘之国,年年供奉不止,只求能得女君斩蛟龙、治水患。

原来,那才是他们冥冥之中,遥远的第一次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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