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2 / 2)

秋水:“遍知,我为神灵,世人若有求于我,唤我之名,我便来到。江湖夜雨,你心唤我名时,我听得见。”

遍知身子僵住,肌骨有如冰封,至寒至冷。他心间有那般思念与妄情,难以忍耐时,偶会在深夜里独唤她名,祈愿能得她垂怜再见。他还以为孤夜枕凉,无人知晓。

他喉头微动,声线有些哽咽:“原来您知晓,才不见我。如我这般狂妄可鄙之人,您是厌恶么?还是仍与草芥等视?”

秋水:“万物虽同一,我却并不了解。但你不同,我知你喜静,喜万物生灵,会为一人委托而跋涉万里,会为战场冤魂而心生不忍。观海对弈,同问蜉蝣,你伴我至今,便与他们不同。”

秋水垂下手,扶起他的脸:“遍知,我心悦你。”

遍知身子颤抖,说不出话来,神女对他有情,他实在无法置信,但他知自己不可能听错。

遍知:“神女,您知何谓心悦么?”

秋水:“我知,我喜你长伴身侧,不喜别离,若你不在,会为你担忧,并非源于寂寞。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鲲鹏亦长伴吾侧。我常乘鲲鹏扶摇而上,绝云气,负青天,万物在下,神念逍遥。可当他徙于南冥时,我并不会思念。”

二人的婚讯是在七十年后传出来的。

彼时,他们已离开北海,寻了座昆仑山前的飘渺仙山,在崖壁上建了个院子。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二人在这座小院里,观日出日落,赏云卷云舒,浮生若梦,半晌清欢。

那年冬日,篱角黄昏,她卧在秋千里,身上围一雪白狐裘,锦缎裙摆从白裘纹饰间垂委迤地,身侧石桌上置一小炉,其中煨着新醅清酒。

寒梅从墙边延伸出几枝,点点琼玉缀,冷香入怀。

遍知扫开山间浮云,提一篮药草,草叶间窝着三两只白兔,从云深处归来,启门便听得院内一句如玉石玎玲相击般的清越女声:“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秋水举起酒杯,广袖从皓腕处滑落,层层堆叠在臂弯处,秋千慢揺,裙摆微动,惬意自得。遍知微笑着应了声好,接过酒杯,指尖轻触,旋即分开,只留一点热意。天色将晚,又欲落雪,室外寒凉,他饮尽清酒,将她抱回屋内。

夜雪初积,满院清寒,室内沉香轻烟缭绕,笙箫相合;室外雪粒敲击门扉,声如碎玉。

翌日,天色清明,遍知推开窗,天地皆白,冷风漫漫,他回头那人正对镜梳妆,便在此时,他心中有无限安宁,转身向她表示求娶之意。

二人的婚讯传出时,震动三界,只为神女生情,竟谈嫁娶。

然三界广大,婚讯于众人不过是一时的闲话,人们很快就忘了此事,思绪又转回近来黄河水枯,经书何解,这般切实的问题。

只是鲜有人知,秋水本体在黄河,神女生情,生命便见尽头,本体也因此日渐枯竭。

大婚之时,并没有诸天神灵共祝,世间生灵同庆,前来贺喜大都是仙人。

神灵之间无亲无疏,大多对旁人之事漠不关心,时常连见面都不寒暄。他们知晓秋水生情,终焉将至,但天理应然,与他们并无关系。

喜宴之上,八方宾客来贺,稷黍醇酒飘香,神兽奔走祝福,灵鸟飞来送歌。

遍知缁衪纁裳迎宾,秋水坐在后院里梳妆。

随后,五色祥云遮蔽苍穹,神灵之雨飘飘扬扬,烂烂光辉从云间洒下,云雾之中有应龙腾飞,天边传来震震雷鸣。

黄云结络,桂旗招展。一架雷车从云层中驶出,青虬为骖,黄龙为騑,白螭在前,腾蛇随后。

遍知见之急忙迎出,这是女娲来了。

当雷车落下,来贺喜的仙人们列队而站,密如针织,俱都躬身行礼。女娲从车上走下,示意不必多礼。

直到娲皇步入后园,众仙才小松口气,纷纷回到屋内,却无人注意到天边玄云纷纷,灵雨飘飘。一位玄衣神女从天而降,白虎神君玄衣银纹随在一旁。

秋水正在梳妆,水泽般静美的脸庞上抹了一点胭脂,如黄昏的水面,有着潋滟春色。

女娲走进屋内,秋水忙放下梳篦,捞起层层叠叠的裙裾欲起身见礼。女娲扶住她的肩头,令她不必多礼,拾起桌面的梳篦,替她盘起了头。

女娲:“你便坐在这里,面上也不见欣喜羞怯,外人见了,还当你不愿。”

秋水双眸水光盈盈,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平静回道:“怎么会呢,我是这世间第一位生情的神灵,大约也是最后一位了。”

女娲:“不会,以后应会有许多。我知你欣喜,只是对遍知而言,他会觉得神女无心,有情也是淡薄的。”

秋水垂下眼睫:“他不能明白我很爱他。”

女娲:“情要靠感悟,你们终究是不同的。他只能感受到你对他的爱意清冷浅淡,却不知你已倾尽一切,扑向烈火。神灵动情,便见终焉。这样的场合我本不该提及生死,但我想你应该不在意。”

秋水:“是,没什么好避讳的。娲皇,我知死生为常,原本我也不在意的,可如今我竟有些惧怕了。白泽说:‘喜、怒、哀、惧、爱、恶、欲,七情尽生,便见终焉。’我生了喜便有了恶,而后生爱,便又见了欲,如今我生惧恐,便会想终局,不免又要生哀。娲皇,我知我时日无多,世情多苦。”

女娲:“没什么,这很正常,人总愿求欢愉久。”

秋水:“我知,生老病死,人之常态。能相伴一生,直到自然死亡,生同衾,死同穴,对于一段世情而言,是最好的终局,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女娲:“秋水,都说世上神灵永生不死,可岂有真正不死的神灵。凡人避不开肌体衰老,神灵避不开心念衰老,万物一经诞生都将步入终焉。人生如此,相见且欢娱。”

屋外有敲门声传来,女娲挥手,木门打开,神女夭走了进来。

夭:“我来贺你之喜。”

秋水盈盈谢过,夭坐在一旁仔细看着女娲替秋水盘发。女娲问她:“星河,你是想学盘发么?”

夭抚过头顶的双鬟望仙髻,金丝花簪上玉石璀璨。夭望着女娲:“我学了近千年,手艺尚可,只是白虎盘的更好些。”

女娲:“神君在外面么?”

夭:“他说女眷较多,不方便进来,在院里立着呢。他刚进前门,满座寂静无声,只好在院里待着。”

女娲:“那些神灵仙人大多不识得你,你怎么不去宴上玩。”

夭看了眼秋水,心中转了几念,才说:“神灵嫁娶,是这世间头一遭,我有些好奇什么是爱。”

秋水望向懵懂的夭:“见一人便生欣喜,无人可以替代,不再等视苍生,视他重于自己。”

夭:“这为何会带来欣喜和欢愉呢?”

秋水的脸上浮起一点红晕:“心有所想,他便到来,足以欣喜。”而后她又似乎想起了什么,“神尊,您是还想问我多年前的问题么?为什么永生不死的神灵明知死地却向死而行,因为我愿意,这世上有比生死更重的事。”

夭点了点头:“我确实有此问,可在喜宴上提这种事不好,就像其实我本不该来。”

秋水:“不会的,一件必然会发生的事,有什么好与不好呢。您虽司掌死亡,却并非带去死亡的神灵,我不介意。”

女娲笑了下:“星河,前面有许多人,你可以去和他们玩,宴上摆的百花玉露,是遍知特意从昆仑那儿求得的,你再不去就要被他们喝完了。”

夭起身而去,秋水对女娲说:“神尊性子生来赤诚,而今却和千年前有所不同。”

女娲:“我令白虎同游施教,她现在很好。”

秋水:“您是有所期望么?”

女娲:“秋水,夭无姓氏,赠以吾姓可好?”

秋水:“风姓么?您是有意禅位于神尊?”

女娲:“我大限将至,神灵即便不生情爱,生出其他的愿景,结局也是一样的。你不必为我悲伤忧虑,世上神灵都会有这样一天,不过早晚罢了。”说罢,她取出一柄长剑,剑身流光溢彩,剑柄镶了一颗蓝紫色玉石,有无限灵力自玉石中出。

女娲:“秋水,这是玄帝托我送来的贺礼。”

秋水接过长剑,知这玉石是玄帝灵力之精所凝,代表着玄帝的权柄。不免心中悲伤:“您与玄帝已经想好了吗?古时三皇五帝护佑众生,如今只剩您与玄帝,若都离去,世上生灵踌躇不已不知前路在何方。”

女娲:“秋水,不会的,世人总要长大,而这是我作为大地的母亲最后能为他们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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