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1 / 2)

昆仑丘在西北,赤水之后,黑水之前,其上多草木,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神兽归焉,此山万物尽有。

遍知步出九华宫的时候,满山高大神树枝叶招摇,珠树上缀白珠,光辉灿烂。文玉树翠玉为干,五彩璀璨。如此夺目光华,他一时竟找不到下山的路。

当他迷于密林,不辨方向时,一旁的花枝中露出一片雪色衣角,有神女分花拂叶步转而出。

遍知再见秋水,一时惊喜不已,连问神女为何至此。

秋水静静望着他:“我担忧你,故来看看。昆仑分三级,山高九重,上平青天,地广八千里,多草木金玉,凡物无穷,尽皆在此,外人步入,多会迷途。”

流云之上飞过一只青鸟,翼负青天,在九万里之上。青鸟纤长飘逸的青蓝色尾羽在天风中舞动,她本为昆仑丘引路神鸟,而今她垂眸看了眼秋水,又展开双翼,扇出的气流使得流云尽散,瞬间飞出千里。

之后,青鸟的声音才从慢悠悠九万里高空落入二人耳畔:“山下又有仙人拜谒,仙君迷途,劳烦神女替我引路。”

秋水遥望天边一抹青影,又问遍知是否愿意在昆仑山上四处转转。

昆仑神山,碎玉光耀,凡物尽有,天宝俱全。

秋水引着他走出密林,昆仑南渊高三百仞,一侧建有阆风苑,云气缭绕,金顶光华。右瑶池,左翠水,十二玉楼,廊道纡曲相连;九层玄室,宫殿紫阙巍峨。开明兽东向立于山上,镇守阆苑。

如此仙境,遍知却未多看,只倾耳听秋水同他说话。不远处有兽,龙首虎身,色若冰雪,身上明光能照亮幽玄之地。

此兽正垂头饮泉,而后抬头看向两人,温润平和的声音自它口中传来:“秋水。”

秋水点头:“白泽。”

此兽原为通晓天地万物之情,明知古今鬼神之事的神兽白泽。

遍知虽号遍知天下,却自知无法贯通古今,见白泽便心生请教之意。

白泽与他言及世间鬼神妖怪的各自性情,遍知只觉受益良多。他们下山之时,白泽止步,秋水回望了一眼:“你可是有事要说?”

遍知告退而去,秋水安静站在不死树下。清风拂过,白泽平淡开口:“世有浑沌,全无窍心,故与天地同寿,永生不死。”

秋水眼睫轻颤,白泽又言:“世人皆以此为怪谈,却不知浑沌又名曰:神。世上诸神皆为浑沌,全无窍心便可永生不死,若生窍心,七日而亡。所谓一日生一窍,七窍又为七情。秋水,我看见了你的终途。

喜、怒、哀、惧、爱、恶、欲,七情尽生,便见终焉。”

耳畔却闻一声啐,有浑身如赤火的豪猪从一旁的山头冲将下来,言语不停:“去他的憨货蠢物,狗屁浑沌,愚钝牛马,不如犬彘。”

白泽静言:“山膏,这位是秋水神女。”

此兽名山膏,山膏善骂,见人即骂,从不慎言。

山膏两鼻间喷出腾腾热气:“管她的秋水春水腌臜水,天生无情,草木金石,非人哉,沌沌矣,休要于此污我眼。”

秋水并不恼怒,她知山膏喜骂人,无论来者为谁,他都以浑言招待。便是圣如帝喾,或是轩辕出游,他也是出口即骂,此为天性。

秋水倏忽想起她在北海时,见烈阳神尊从瀛洲出,踏着北海水波而来,坐在她身侧,笑说星河神尊同白虎游,遇山膏,对骂三年,一刻不歇。

那时风好,朱轮可拥,她于北海观蜉蝣万千,若有一日风云散尽,她重归水泽,灵识全消,却不知是什么样子。

下山后,她归还北海,静心诵经,外设法阵,拒一切来访者。她知自己若心生七窍,便将魂散天际,无灵无识,浑如草石。

当遍知游历世间,为生民还愿时,秋水独立高丘,遥望行云,口诵清心诀,愿神念古井无波。

她常说:小仙君,你心念乱了,而今却是自己心念乱了。

可她挣扎彷徨,越是想要静心,心念却越如扶摇碎云,无需轻风吹动,自己便散了。

当遍知偶得闲暇,提着龙鳞雕刻来到北海时,却发现四处设下禁阵,自己被拒于阵外。他不知自己犯了何错,竟被神女遗弃。

那盘残局还未了,他捏紧龙鳞,指尖发白,却不敢久立。他知自己心念所想,实为亵渎神灵,绝不能示于她面前。

最终他放下龙鳞,退后几步,躬身拜别。此后年年,若得闲暇,他便携上礼物,至北海天门,虽不见神女,却风雨无阻。

他心绪繁杂,想求得一个答案,却不能久立天门之外。仙者无欲,若执着久立,当是可怪,他的心念便会因此泄露。故他装作无事发生,放下礼物,对着法阵寒暄几句,便会离开。

秋水闭目,独立海上,虽不见他,却知晓他又来过。

如此往复,又逾五百年。

自秋水出生后的上万年时光里,她不曾觉得岁月有多寂寥,之后遇上他,年年复朝朝,现在她才发现没有他陪伴的日子,原来万籁俱寂,静无声息。

草木无情,便得久长,太上忘情,天地同寿。可若如此,她是秋水春水还是腌臜水又有何区别?难道她会像那位盐水神女一样,躺在水里,每日看着日光吐泡泡,对世上的一切都不在意吗?这样虽长生不死,却是可悲。

外身为舟,心魂所寄,若无心魂,便如空舟,虽无往不可,却也无自我。世事如此,得失同在。

天若有情天亦老,可老又如何,死亡才是大道的馈赠。

最终她心念如蔓草横生,层叠掩映、绿云遮天,只得放弃挣扎。

当是时,值商王之世,云神称帝,商人奉其为尊,收邪道之徒,征伐天下。此后妖魔横行、民不聊生。

女娲助商王仲丁重制法度,与帝云战,经九世之乱,败走昆仑。之后,商王盘庚迁殷,又经九王,至武乙之世,设四方伯挞伐四方,其名远扬,生灵闻之,莫不奔逃。

一日,烈阳神尊为取水精淬火锻剑,自扶桑行至北海,不免对她叹息:“秋水,娲皇为分隔人神,筹谋百年,如今天下纷争将起,帝云为虐,诸神避祸昆仑,你不走吗?”

秋水知天下苦帝云久矣,终有一战,未来必将兵连祸结、赤地千里。

她垂眸,神念繁杂,良久方开口:“神尊,人世动荡,我想带一人同归。”

烈阳望着她,如望海上红日渐薄西山。

秋水向她告别,随后破开法阵,踏过草叶,经行天门。

她从深深草木中拾起一片温润玉符,符文流畅,和光隐隐,想是刻下玉符之人,在寂寂深夜中,坐一豆烛火前,细细落下笔刀,怀着满腔诚意,诵念经书要义,这玉符之光才如此温润澄澈,灵力自出。

她挥袖飞起,踏着云浪,落在遍知面前。遍知抬头,入目是无尘罗袜,飘飘雪衣,而后是秋水静美如水泽的面庞。

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双眸如潭,映满天光。这几百年来,他以为自己心如止水,便是见不到她也不会有所动,却在看见她的这一刻,胸间涌出泉流,鼻头有些酸。

遍知:“神女,多年不见,可还安好?”

秋水缓缓启唇:“遍知,琼玉难雕,瘦不禁刀。”

遍知垂头不言,他雕此玉佩,花了二百三十年,颇费心力,原本双拳大小的玉石,废料许多,而今只剩半掌大小。

秋水:“我知你心意。”

遍知心头跳动,隐隐作痛,似有绵密针脚扎在心上,这份荒唐心意,无论作何矫饰,迟早会被她发觉,他也知当她发觉,二人最后一丝微弱联系定将彻底断绝。

落花有意,神女无心。这般亵渎的情感,示于她面前,他都觉污浊。

他喉头颤动,躬身致歉:“遍知无状,令这等不敬事……污您视听,虽万死不减其罪。”

秋水静静看着他,良久才道:“遍知,你很好。风月情浓,阴阳调和,天理应然,并不污浊。上善若水,处众人之所恶,利万物而不争。无事我不可知,无事我不可见,在我眼中,从无污浊之事,万事等同。”

遍知心头掠过一丝苍凉,世间最善不过万事等同,世间最残酷也不过万事等同。

他陡然想起某位同僚于凡间酒肆与他畅饮,酒后闲话,那位同僚无意间嗤了声:“诸神浑沌,等视万物为草芥,视吾辈亦为草芥。我修道至今三千四百年,以百年为春,百年为秋,见东海两度化桑田,蓬莱水浅,烟涛微茫。我执朝笏、拜上官、掌医政、事商王,信徒不知凡几,受香火供奉,拥明灯千盏,岂能不与草芥殊异?”

那时遍知未曾接话,同僚笑笑又闭上了嘴。只是,原本遍知觉得这算不得什么,如今却为太上不仁,等视苍生而感到苍凉。他伴她身侧四百年多年,又被拒天门外五百年,但她应仍将自己与天涯野草同等视之。所以残局无终,遗弃无由,她眼中或有万物,而万物全空,或有万物,却无遍知其人。

遍知躬身施礼,身姿放得极低:“吾闻天空一片苍茫,是因为天地的距离无穷无尽,若是从天空俯视大地,大概也只能见到大地一片苍茫。神女位高,如高山景行,俯视万物时,自是一切等同。遍知不才,此身浮萍微末,止于小成,到不了那样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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