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海(1 / 2)

大禹治水的十多年,遍知常行走于人间,积攒了许多功德。地仙是最繁忙的仙人,掌管着人间的琐事、祈愿、秩序……

功德是一种修行,他在修行中锻炼心性,额上常系秋水赠予的那抹珠玉额带以正己身。然而这十年,他心念愈发繁杂,像剪了又生的万千华发,每一根都是烦恼丝。

修仙者的心境本该淡泊宁静,安于外物,不该生如此烦忧。因此他总是会静坐念经,屋里燃着香,青烟袅娜,沉静如水的诵经声萦绕在屋内,杂念却如蔓草更加漫无边际地延伸生长。

他知晓自己心念动了,然自己的那丝妄念却连在静室独处时都不敢去想。他不会承认,也无法相信自己有那样一种念头。

于是闭上眼,他装作视而不见。可情之一字,独木亦可成林,他再欺骗自己也抑制不住心中的烦扰。

十年间,他荒芜心头长满了野草,根系深深植入心脏,覆了厚厚一层草叶在心头,使他常迷失在杂草之中,手脚都被缚。

一日,同僚约他喝酒,那是位酒仙。

酒仙抱着半身高的酒桶晕乎乎地醉倒在河流中,顺着水流飘荡东西。遍知踩一尾芦草,手上提着酒,身上背着剑,陪着那人一起顺流飘荡,一苇渡江。

而今水患得治,岸上皆是青翠的草木,其间开满了不知名的小花,遍知听着流水潺潺,仰头看岸上光景,山高水清。

他从水中捞起一株鲜嫩未开的荷花花苞时,掠过的第一个念头是秋水神女看到这株新生荷花后应会露出一抹浅淡笑意。

他垂眸看着这株荷苞,四无人声,鸟雀呼朋,心突然狂跳起来,仿佛有什么事亟待他去解决。

他想去见她。

他强迫自己诵念起清心咒,直到满天星河的光落在他肩头,河水倒映着星空,他一时分不清究竟自己在天还是在水。

酒仙已坠入清梦,遍知望着河水中的星光,摘下了额头的那抹额带,足尖轻点芦草,飞身而去,只留下一尾芦草没入水中,荡漾起清浅涟漪。

当遍知到达北海时,朝阳初升,他手中还握着那株荷苞,花瓣微启了一线小口,其上有水珠滴落。

北海与霞光连成一片,他捧着手中的荷苞一时手足无措在原地,但又不愿离去,最终他在岸边踌躇,看见了所思所念的那位神女。

一片蔚蓝大海,秋水半倚在碣石上小憩,她化清水为裙裾,裙摆蜿蜒着流进海水,如水缎般的乌丝散开在碣石上,有禽鸟落在她头侧轻啄。

遍知立在远处,以免惊扰她休息。秋水仍闭着双眸,只平淡开口:“你来了呀。”语气就像日落归家一般随意。

遍知不知她在和谁说话,下意识看了下四野,海波在朝阳下格外闪耀,禽鸟啁啾似一位老友在和神女说话。

秋水睁开眼看向他的方向:“经年未见,小仙官,你心念反倒更乱了。”

遍知心下一颤,他的心念不敢对人言,额带在手只会助长那些杂草。

当他发现神女仍记得他时,心头跳过一丝喜悦,即使他再克制压抑,那点意动也会带来些许温热的气流、芜杂的神念和微乱的心跳。以神女的感知力怎么会不知道他心念乱了呢。

他双手捧着额带只说自己来还神女宝物,修心不成,实在有负神女的期盼。额间却有一线清澈灵力流入,灵台瞬间无比澄澈空明。

秋水顺手助他平心静气,倒没有收回额带,只淡淡道:“你拿着罢,不必归还。”

遍知又拿出那株荷苞,恭敬地说些客气话,秋水抬手,空气中涌动着潮湿的气息,在朝阳下凝聚出闪耀的水珠,水珠汇集将荷苞的根茎包裹住。

遍知看着荷苞植入水球中,向秋水飞去,他知道神女这是收下了这份礼物。

秋水又说北海是个静心修行的福地,若是无事,便可寻个合适的地方静坐修炼。

说完,秋水随意地斜倚在碣石上,手臂搭在碣石嶙峋处,如同倚在舒适的软云垫中一般。她是一湾从石上流过的清泉,静静地看着海面浪潮。

海风吹过她的乌发,发尾飘在风中,遍知从她的衣角看见了风的形状,流溢、飘动,不知何时起,不知何时绝。

当天光从橘红转白又转红,璀璨星光映照深海复又消散,朝阳再度升起时,秋水仍保持斜欹的姿势,静静望着海水。海水洁白的浪花拍在她足腕上,长裙上纤长的轻纱随着潮流漂动,裙摆底部化作潺潺流水,汇入大海。遍知静立在远处默默看着她,一度以为她已经睡着了。

只是她双眸未闭,时而轻颤,遍知才忍不住询问:“神女,您在看什么?”

秋水:“看海。”

遍知:“看海?”

秋水:“宽而不可见彼岸,幽而不可知其深,含百川之水,纳日月之光。”

遍知:“一刻不休地观看这平静海面,您不会厌倦么?”

秋水笑了一下:“怎么算平静呢,海水每一瞬都在变化,我不知晓下一刻的浪花何时到来,也不知晓将会有哪片云影落在波心。千千万万的水滴,都呈现不同的光景,此间有无穷的变化与未知,为何会厌倦呢?我们常说的静,不是无动的静,而是上善若水,顺势无为的静。”

说罢,秋水继续静静望着似是平静却变化莫测的海面,其中有着蜉蝣万千。朝生夕死、从流飘荡的蜉蝣从不知自己会被卷入哪一处草叶之间。

遍知依旧静立在一旁看着她,看着天边的云影落在她脸上,禽鸟在她脸畔啁啾,浪花卷上她的腰侧,她斜倚碣石,以观沧海。

看着金色的落叶从她面前飘过,啁啾的禽鸟扑腾着双翅与她告别向南飞去,她斜倚碣石,以观沧海。

看着霜雪染上了她的青丝,海水结成剔透冰面,水天一白,上下一色,她斜倚碣石,以观沧海。

看着霜雪化雨濡湿了她的长发,不知天涯何处飞来的花瓣散在她裙摆之上,归来的禽鸟在天空中诉说着南方好风景,她斜倚碣石,以观沧海。

看着接天荷花一一并举,四方落雨,浪潮涨起,她斜倚碣石,以观沧海。

如此二十载春秋,秋水静静看着北海,遍知静静看着她。

前十年遍知观海是海,观她是她,风卷云涌她亦不动,后十年,遍知仍旧观海是海,观她是她,但他能看见每一个瞬时都在动。她的发丝飘舞,她的裙摆扬皱,白浪扑上她的腿,裙上水迹溅落如繁花盛景,天边飘来的花瓣落在她身上又被风吹走。

她有千万种美丽的模样,而他无法知晓下一刻,她又会是何种模样。

日月变换,天地常新,他便是在此刻顿悟,人之一生短也须臾,长也须臾。所谓一时一饷,犹可安排,人们忙碌操劳,将短暂生命的缝隙填得满满当当,可对永生的神仙来说,岁久月深,如何可度。便是在此处不眠不休观上二十载沧海,又有什么奇怪。

观一滴水的旅程,从海中蒸发成云,流云顺着天风飘摇,或曾成为某位神明的座驾;或曾见证过某对有情人向它起誓;或结云落雨,挂在某处山头;亦或误入林间成了朝雾,日出即散、陷入黄土;或滋润了某株草叶;或沿着地下河汇入江川湖泊,再经百川归海。沿途见证过无数风景人情,何曾有过一刻止息,但这已是极静。

这一刻他终于能正面自己的内心,若事已初现端倪,正如水滴蒸腾成云又汇入大海,为势所驱,自然而然,他便不应掩藏和蒙骗自己,也不应担忧和为此烦恼,万物合道,顺势不争,方谓无为。

秋水感应到身边拂过一阵灵风,她侧起身子,回眸看向遍知:“小仙官,你心念突破了。”

遍知躬身施礼,却要道别。心念已破,仙务积攒,他还有为世间善男信女了结所愿的理想。

俯仰流年二十春,归来恰似辽东鹤,不知海内变迁几何,只怕是城郭人民,触目皆新①,然而触目皆新才是仙者的常态。

此后,他忙于仙务,走遍四海八荒,每当闲暇时,便会提着旅途所得,前往北海拜访秋水。

秋水仍旧斜倚在碣石上,静静望着沧海,他走或留似乎都不在意。

他有时会带来一束花,有时会携上人间的奇巧物件,有时会是大漠的一捧细沙,有时是在云山月落处只绽放片刻时光的月夜昙的种子,还有吉光的黄金羽,鲛人的珍珠泪,瀛洲的玉醴泉。

直到有一日,秋水将残荷的枝干递给他瞧,他曾送过的那株荷花在神灵之水中生长了近百年,才终于凋零枯残。这于一株荷花而言已是十分久长的生命,却依旧短暂得令他叹惋。

百来载光阴,他已逐渐走到她近旁。彼时,他坐在碣石旁饮着琼浆,秋水的长发在海风中扬起,时有发尾落入他的脖颈,令他心乱如麻。

他一直坐在这里不言不语地陪着她静看沧海,荷花凋零,这四个字却是近百年来他们说的第一句话。

他垂了眸将残荷小心翼翼收好,秋水只言应葬黄土,来日化春泥。

遍知心尖抽痛了一下,却又想着自己有何好执着,只应了声好,他说:“总好过污淖陷沟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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