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四(二)(1 / 2)

七月初七,上庄村李阿牛家迎来了两件大事,李家堂客〔1〕正在里屋忙活着生娃,李家的牛正在棚里忙活着生娃。阿牛忙的团团转,一会跑去牛棚看着,一会跑去屋门口待着,两边都有人守着,在那吆喝着“使劲,再使点劲,快出来了,使劲呀!”。跑来跑去的,满头大汗,阿牛干脆不跑了,站在屋子与牛棚中间,背靠着樟树,左手里紧紧攥着枚铜子,侧着身子,竖着两只耳朵听着两边动静,吆喝声、嘶喊声、牛叫声,跟心里的紧张混在了一起,把心绞的不知成了什么样子。

村里的老嫂子们也在阿牛家里跑出跑进,有跟着孕妇一起叫的、有高喊着“拿来了、拿来了”的、有帮着喊使劲的、也有站在阿牛旁边让他放心的。阿牛感觉很乱,本来很有条理的日子,一下子跟条麻绳一样,交织在一起,好似把生活分成了过去与过不去了。阿牛看着这槽乱的场景,右手放在胸前,哎呀,心怎么乱跳呢,扑通扑通的,跟今早出门前一点都不一样。

很早的时候,应该是李大爷家的鸡鸣第三声的时候〔2〕,阿牛起床出了门。头上鱼肚泛白,阿牛走向了田边,到田坎处割了些杂草,又在土丘上找到了些地枇杷、秧泡〔3〕一并带了回去。阿牛先到牛棚把杂草喂了牛,这头跟了自己20年的老牛居然怀孕了,阿牛很奇怪,但更多的是高兴与害怕混在一起的情绪,阿牛怕这头老牛顶不住,阿牛很不舍,不过看着这几天已经不怎么吃东西的水牛开始大口咀嚼着刚割来的杂草。不禁变得安心起来,又回了里屋,把秧泡、地枇杷用个陶碗装着,放在堂客能够得着的地方,见她还躺着没醒,便去了灶房准备弄好吃食。阿牛添着柴,烧着火,有些愣神,他想到了昨天晚上的事。

家里的牛已经怀孕近十个月了,这几天不怎么吃得下草了,昨天睡觉前还听到棚里牛叫得急促,以为要生了。近前一看,竟有个着麻布长衣,腰系巾带的老人站在棚外正抱着牛头。阿牛大惊,虽然对于这处于荒山僻野之地的一个村子而言,宵禁是个稀罕词,但是突然出现一个陌生人也足以令人惊慌。阿牛急忙之间抄起了搭在棚旁的一根竹棍,向老人劈打下去,嘴里顺势也想大喊一声,却久久没有声音传出,送出去的竹棍,前迈的腿也一并被停住了,阿牛懵了,但是他还想努力喊出声。

老人一脸笑意地看着阿牛,转而又看向了怀里的牛,一道晚间的凉风不期而来,吹断了他鬓角的发丝,也吹走了他的笑意。好似被什么东西吓住了,老人跳出了棚檐,抬头看向天空,又朝阿牛里屋的方向看了看,最终从怀里取出一枚铜钱,口里念念有词,然后将铜钱往上一抛,高过棚檐,落在地上。

踌躇许久,也不见老人去捡铜子,反而突然朝着阿牛一甩手,阿牛猛地向前一劈,差点摔倒在地上。见可以动了,阿牛赶紧站起来斜拿竹棍守在牛棚门前,身子止不住地战栗,紧张地盯着老人,嘴里还是发不出声音。

“别怕,后生,咱们有情义在,我是不会害你的”,老人对着阿牛慈祥一笑,指着那枚落地的铜钱,“你过去看看那颗铜子”。

阿牛紧张地站着,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本来是想跑去找人的,但是又怕这奇怪的老人对自家牛下手,思绪交织间,便呆立原地,只能狠狠地盯着老人。听了老人这番话,阿牛还是没有一点动作,只死死地看着老人。

“别担心,后生”,老人无奈一笑,“你去看看那枚铜子朝上那面有没有字,我把这东西还给你”。说着,老人又从怀里掏出了一件麻布包裹的事物抛向了阿牛。阿牛看着抛过来的东西,本想躲开,却情不自禁地伸出了两只手接住了它。

有点湿热,阿牛满是惊讶,他不认识这个东西,但是又感觉这东西很熟悉,他想打开麻布,却怎么也解不开,最终他放弃了,朝老人张开嘴,用手指着口。

“让你说话倒也不是不行,不过你要是喊起来倒令我心烦,我要是心烦了,你家这头牛我可就要带走了”,老人仍是慈祥地看着阿牛。阿牛点了点头,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说的一个故事,说咱们上庄村的后面,那一片深山老林里住着一只鬼,一只很怪的鬼,倒也不吓人,跟一个老头子一样,万一在后山砍柴遇到了,也不用怕,把它当个人对待就能平安回家。这老人就是他父亲说的那只鬼。

老人仍是一甩手,阿牛张开嘴,能发出声音了,他小心翼翼地看了老人一眼,咽了咽口水,攒起点勇气,对老人说“您老”,阿牛又咽了口口水,“您老吃,吃饭没,灶,灶里还有点下肚的,那,那是我家堂客今晚剩下的,她,她吃不下,就留着了,灶里的火还没熄,还热,热着”,阿牛吞吞吐吐地说着,他不知道老人为什么要来这,为什么要抱着牛,但是,他知道对待客人首要紧事便是问他吃饭了没。

“呵,你这后生倒是有心,我是饿了,不过我可不吃什么饵块〔4〕,我要吃人,你还不去看那枚铜子,我就要把你给吃了”,老人故作阴森地对阿牛说道。阿牛身子止不住地抖动着,战战兢兢地探向那枚铜钱,把它拾起,拿到眼前,又用手摩挲了会,才对老人说“是,是有字的”。

老人闻言,沉思良久,忽地又长舒口气,向着阿牛点点头,“明天鸡鸣三声后,记得去你那田里把坎上的杂草割一些来喂牛”。说完,一阵大风袭来,阿牛眼里进了泥土,闭上了眼,等再睁眼时,老人已经不见了,棚里的牛也卧在了干草上。

阿牛坐在灶前回忆了很久,想着当时太害怕,忘记把铜钱还给老人了。忽然里屋传来了堂客的嘶喊声:“阿牛,阿牛”,带着哭腔的声音把阿牛吓到了,他赶紧跑进去,看着堂客满头大汗,双手抱着肚子,又不敢用力,牙齿紧紧咬着。他意识到这是快要生了,他赶紧跑去李三娘家。李三娘在村子里享有盛誉,村里这一辈的孩子都是经她手接生的,自李三娘做起接生婆这个差事起,至今在她手上没有过一例失败的,不过李三娘也只是在村子里接生,从不去其他地方。

李三娘正在灶上烧火听到阿牛的喊声,赶紧应了一声又去拿了些物件便跟阿牛赶过去了。村子里的人已经陆陆续续醒过来了,听到阿牛与李三娘的喊话,便过来准备帮忙。

熙熙攘攘的人群挤进了阿牛的小屋,又被三娘赶了出来,塞满了阿牛的家。伶俐点的站外门口等着三娘的指令,暖心点的围着阿牛告诉他没什么事、不用紧张,一些人看到没什么可帮忙的就恭喜了阿牛几句先回去忙了,一些人就在屋外走来走去想找点热闹瞅瞅,还真被他们找着了。

“哦豁,阿牛呀,今儿个真真是个好日子,双喜临门呀”,李四站在不远处高声叫道,“这屋里忙着给你家传宗接代,这屋外忙着给你家的田传宗接代哩。”

阿牛一听,不禁心一紧,“四哥,你就别打趣我了,我这心里紧得很”,回了一句后,阿牛莫名地开始慌张了起来,原本心里还存有的要当父亲的那点喜悦、期待一下子被挤跑了。阿牛开始跑来跑去,又感觉头皮发麻,好像有人拿刀子在头上刮来刮去。阿牛站住了,左手上紧紧攥着铜子,铜子?铜子怎么在手上抓着的呢?明明昨晚睡觉前把铜钱放进了陶罐里。阿牛愣住了,他感到一种恐惧,不是铜钱莫名其妙出现在手里带来的恐惧,相反,抓着这枚铜子,反而会安心一些。这恐惧来的毫无根据,就好像下一刻就要天崩地裂了一般。

“隆隆隆”

要打雷了吗,阿牛抬起头看着天。不对是起风了,大风,天上灰蒙蒙一片,沙土树叶卷在一起在空中飞舞。它们螺旋着走了过来,是龙吸水!阿牛很小的时候见过一次龙吸水,那次龙吸水直接停在了他家正上方,父亲把他狠狠地按在堂屋的地上,地上冒出了一些树根,阿牛紧紧抓着那树根,树根快要被吹断了,阿牛整个人已经飞起来了,然后,然后龙吸水就不见了,父亲也不见了。

阿牛看着那螺旋的风像根撑天的大墩子,它正在赶过来,它又来了,阿牛想着。

阿牛跑了起来,他跑了很久,跑到脚都没力气了,他停下了,左手手心里有东西在跳动着,他喘着气,看着周边,远处还是那紧追不舍的大墩子,左手方向是里屋,堂客小草在里面生娃,右手边是牛棚,跟了自己20年的那头牛,也在生娃,背后,背后是棵樟树。阿牛被吓得浑身冒汗,他刚刚跑了那么久,跑得都快没气了,现在居然站在原地,阿牛呆住了,忽的,他意识到有些安静,又有些空旷,四哥呢、三娘呢、大爷呢、大家人呢,这么大的风刮过来,怎么没人说话,怎么没人跑?阿牛想喊一声,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簌簌簌”

阿牛听到周围传来声音,他看到了一束束的跟龙吸水一样的东西,只是瘦了很多,高低参差不齐,单看一束,是鬼风〔5〕,阿牛今年清明去给先人扫墓时遇到过,不大,不高,但此刻入目所及皆是,牛棚周围,里屋外面。鬼风围绕着阿牛,激烈的唰唰声把隆隆作响的大风都掩盖了,阿牛被围在周围,不敢动,也不能动,心里充彻着各种念头。

忽听“卡巴”一声,阿牛感觉后背一凉,背后靠着的那棵樟树不在了,头上被什么东西挡住了,阿牛努力把眼睛往上翻,他看到了,那棵自他出生就种在这路边的樟树现在在他头上飘转,枝桠乱舞,叶子纷飞,不甘地飘向了龙吸水,阿牛再也坚持不住了,他感觉很累,两只眼皮控制不住的闭合了……

“哇哇哇……”

“哞嗯嗯……”

两声响亮的声音忽地钻进了阿牛的耳里,阿牛双眼微动,慢慢睁开了眼。

“快看,阿牛醒了”

“真的,阿牛眼镜在动,要睁眼了,啊!真的睁开了”

“恭喜啊,阿牛,母子平安,是个大胖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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