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回忆与回忆(2 / 2)

张林似是想到了先前在拦风山那一次,下意识地拧转身体,想要用相比之下更为厚实的背部抵挡这突如其来的爆炸。

却还是慢了些。

他的眼前一黑,便被那翻滚的气浪裹挟,如一颗肉弹般,轰到了墙上。

新历100年,腊月二十四日,夜。

旧十七号庇护所没能迎来它的下个新年。

......

吴淑珍将已经热了三遍的盘子压到铺在梨木小圆桌上那张藕荷色绸布的昙花图案上,叹了口气。

“汀兰,都已经这个点了,先吃饭吧。”

眼周有些浮肿,好似生了两个小桃子般的方汀兰双眼无神,只是轻轻地摇头。

“吴姨,我没胃口。”

“你这孩子,遭了好几天的罪,回来又这般吃喝不想的,你那个死爹也不说过来关心关心你,还让你一个人顶着周家齐家那几个长舌泼妇上门骂街,真是......”

方汀兰吸了吸红润的鼻头:“吴姨,不怪他们,都是我不好......”

“如果不是我这种灾星体质,怎么会生出这些事来......”

鹅蛋般的小脸一提一紧,眼看又是清泪顺着眼眶,将要滑落两行。

看着方汀兰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吴姨重重的叹了口气,方才提到嗓子眼的话,却被噎了回去。

“...哪能怪到你头上呢...”

“吴姨...你说,你说我真是害人精吗?害死了我母亲不说,打我出生后昙花城也是每况愈下,这次更是...更是害了方承他们也......”

吴淑珍听了这话更是一颗心碎成了八瓣,挪了挪身子,将梨花带雨地方汀兰搂进怀里,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低下去的嗓门里满是心疼。

“这与你又有何干。当初那秦升张罗着要去的时候,方承便吵着也要一起。还拉上他那帮子狐朋狗友,硬是把这当成郊游一般...怎么能是你的问题呢。”

“那帮泼老娘们管不住自己儿子,又吃不住自家男人的火,只会将自己那点阴酸心思往你头上甩,你听她们的干嘛?”

方汀兰抬起头,轻轻挣开吴淑珍环在她身后的手,边抽泣边说:“可我母亲呢?若不是为了生我,她又怎么可能......”

“胡说!”

吴淑珍眼角的细纹撑开些许,却又不舍得再对眼前这个可怜的姑娘耍什么脾气,刚抬起来的嗓门被她压成一口长气吐了许久,声音却仍有些急。

“你妈的死与你哪有半毛钱关系,她本就身子弱,又因为那件事思虑过甚,彻底害了身子。若不是你那死爹非要逼她,她又怎么能那么着急......”

看着吴淑珍徒生的低落与沉默,方汀兰一把抓过她的袖口,虽然一言未发,可那水汪地眼睛直勾勾地看过来,纵是吴淑珍心肠再硬,见了此景,也只是无奈的叹了口气,嘴角溢出一丝苦笑。

“你也这么大了,又过去这么多年了,也该让你知道些事情了。只是你要应我,听过之后不管如何,先把饭吃了。而且,不许与他人说这些事,更不能叫你父亲知道...”

吴淑珍还没说完,就看方汀兰如小鸡啄米般点着圆润的下巴。

“我保证我保证。”

妇人白了她一眼,看着她勉强陪出的笑脸,挣出只手揉了揉她已是几天未梳洗显得颇为杂乱的头发,才在她刚泛起些生气地眸子注视下,缓缓开口。

“其实这座城早先年不叫昙花,而是叫棠花。”

棠花?方汀兰愣住了,她想起了车厢里父亲那张在听到这两个字后猝然爬满寒意的面庞。愣了片刻。

吴淑珍低垂着眼,似是已经陷进回忆里头,却也没注意她的表情。

“你母亲,便是当时棠花城城主的女儿。她可不像你这般温良,竟把那些破烂事往自己头上揽...”吴淑珍伸出食指,在方汀兰的额头上用力点了点,言语里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方汀兰受了这一点,杏仁般的眼睛眨了又眨,也没作反驳。

“她啊,从小性子便野,偏生又长了副菩萨心肠。总是偷偷带着些吃食之类的跑到些小庇护所去,分给那些穷苦孩子。还特地搞了个名头,说什么为棠花城祈福,呵...”

一声苦笑,吴淑珍捏了捏自己的太阳穴,才又往下说。

“你爹当时,哼,不过是个破落户。据说,还是只能在草窝子边挂牌子的那种小庇护所。也不知道如此迥异的两人怎么就搭上了线,要我说啊,真是没那个天理。”

她呸了几句,才似想起什么一般捂住了嘴,又将调门降了许多。

“当时棠花城的老城主,也就是你外公。平日又只忙于城里那些公事,也不知道关心关心自己的闺女。东窗事发的时候,你妈的肚子已经盖不住了,老爷子才怒不可遏地叫人将你父亲捆了进城,若不是你母亲以死相逼,你父亲怕是早就人头落地了。”

“也是那一闹,害你母亲跌了一跤,那一胎便流了,从此便落了病根。没法子,闹了这一遭,你外公也只能硬着头皮应下这桩婚。可却与你母亲定下一桩,棠花城这份家业与你那父亲无关,若是她再有了孩子,那孩子也要随她姓苏。你母亲见她爹软了话头,自是没什么意见。你那个爹见势,当时也是满脸堆笑的应了下来。”

说到这,吴淑珍拎起袖子,在自己的眉毛下抹了一把。

“如果一切就到这,那也便好了。”

沉默了良久,方汀兰哑着嗓子问了一句。

“然后呢?”

“好日子过了没两年,你外公与你父亲不知为何大吵了一架,老爷子虽然对拾柒不怎么样,可对外人总是笑呵呵地。我在他身边长到那般大,头回见老爷子发了那么大的火。从来都是低眉顺眼的你父亲,那次也跟头疯了的驮兽一般不管不顾地。便被老爷子扫地出门了。你妈自打流了头胎后,人就不像从前那般一股子蛮劲。一边是生养她的父亲,一边是自己的情郎,两边谁都没拦住,最后就只知道把自己锁在屋子里,整天以泪洗面。”

“然后......”

看着吴淑珍长年保养,纵是如今已四十有余的年纪却也只添了几道细纹的脸突然皱起来的模样,方汀兰攥着她另一只袖口的手不由得也紧了再紧。

吴淑珍缓了好一阵,才颤着声音,张开了颇有些沉重的嘴唇。

“然后你外公莫名其妙就疯了,竟然在赶大集上与当时的共工行走骂了起来,而后被那位行走打断了条腿,赶了出去。”

吴淑珍地双眼倏地浑浊,抚在方汀兰头顶的手不经意间重了几分力道。

“后来的这些都是我听说的,据说那位行走想要屠了苏家上下,是你父亲出面拦了下来。也不知他哪里来的那么深厚的福缘,被你外公赶出去不过两年的时间,竟然凭自己拉扯起一个大型庇护所,那行走也给了他面子,于是那年的赶大集棠花城更名昙花城,这城也不再姓苏,而是姓方了。老爷子从此不知去向,拾柒她虽然再见情郎,却也高兴不起来。你父亲再回这城主府内,对她冷落了许多,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吧,她也不知是哪里生来的倔劲,非要再怀一胎,于是便有了你。”

几乎是一口气将这些话从嘴中逼出来一般,吴淑珍的语速急快,已然抬成一块地两条修剪得当的柳叶眉毛终于落下,神情也轻松了许多。

她看向已经呆愣住的方汀兰,又揉了揉她的脑壳,声音低沉却极富慈爱。

“好了,该说的我都说了,不该说的我也说了,小姑奶奶,该吃饭了吧。”

方汀兰轻轻嗯了声,看不出什么表情。

吴淑珍又叹了口气,她将另一只手也抽了出来,拧过身子,伸向桌上的菜盘。

“这饭菜都凉了,我再拿去后头给你热热吧。”

“不用了吴姨,这温度正好。”方汀兰展颜一笑,也将自己的身子挪到桌旁,将头埋进了外壁绽着盛放昙花的饭碗里。

只是嘴角却也在吴淑珍看不到的一瞬间,落了下来。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