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救赎从何处开始(2 / 2)

老板子当仁不让地“教训”起严肃来。

严肃一声不吭,这不就是自以为有“高情商”的人吗?

如果大家都是这样“高情商”,那么普通的老百姓也能从你们攫取的利益中“雨露均沾”吗?必定是大多数人吃亏。他想到。

严肃沉默了一会,老板子接着刚才的话题,说话的嗓门也变大了,也没有了刚开始说话时候的犹疑谨慎,开始大大咧咧地传授自己的“人生经验”。

“哎,你知道吗?我认识几个衙门的人,我们都当哥们处。”

“先生”的尊称,此刻已经被他取消了。

“哦,那是好事啊,有事能帮上忙。”

“哪儿啊,求它们办事,还不是得给他们意思意思。”

严肃顶着东北初冬雪后的寒风,来到了瑷珲。这风让他的胃喂饱了,他都不知道是不是感觉饿。他囫囵地吃了点包子热汤,就赶往哈尔滨。

现在作为哈尔滨重要景点的中央大街,要到1900年才开始修建。但是,在此之前,已经有很多国家的侨民在哈尔滨开发、盖楼和居住。1912年前,外侨人口占哈尔滨总人口的60%以上,1922年外侨人口占哈尔滨总人口的52%。在1931年前,哈尔滨的外侨人口占总人口的比例始终在22%以上。因此,不单单是在后来的中央大街,在毗邻中央大街的道里区的其他地方,以及南岗区,都可以看到几乎处处都有俄罗斯人、白俄罗斯人、波兰人、犹太人、日本人、德国人的身影。而最初的街道设计图和欧洲15至16世纪的文艺复兴风格,17世纪的巴洛克风格,18世纪的折衷主义风格和19世纪的新艺术运动风格的建筑,都是这些外国侨民设计、由中国劳工建造。

不单单是高鼻深目、各色颜色头发的白种人,也有日本人,当然最多的是中国人。

严肃在后来的中央大街附近逡巡。这一切,对于在二十一世纪大城市生活和工作的他来说,既熟悉又有很多的陌生感。20世纪西方列国在中国设计建造的西方风格建筑,一部分已经在中国的地平线上抹去了。如今要寻求它们的芳踪,还得去上海、青岛、大连这样的前“殖民”城市。

大街上是密集的人来人往的人群,已经显示出了一个大都市的繁华程度。商铺招牌不再是传统中国店铺的红木制作的、高高悬起的黑字招牌或者摆出来的实物,而是用现代金属材质的喷绘招牌,有的是用电的发光门头,一条街上商铺招牌此起彼伏,甚至互相遮掩,望不到边,用的是中文、俄文以及英文以及严肃看不懂的语言。

严肃驻足在一个当街买花束的人旁边。有几个穿着他只有在影视剧中才见识过的那种束腰、圆锥形、大裙摆的丝绸材质的裙子的白人女性,聚拢在卖花的人周围查看花的花色,讨价还价。卖花的男子和其他清末东北劳动者一样,脸上的皱纹像斧一样雕刻的雕痕,面皮像经过太阳曝晒在布满灰尘的晾晒场上萎缩卷曲的那种葡萄干的紫色。严肃像是观赏两幅油画,被老天生生地拼成了一副,左边是18世纪乡村田园风格的任务油画,太阳的光线很友好地映照在吹弹可破的妇女的皮肤上;而右边,则更像是严肃看过的一副知名的、1980年代名字叫做《父亲》的现代写实油画。

东西方文明的碰撞、交融,甚至也体现在这一副天然形成的画面里面。

清政府的腐朽统治,对于近代工业文明的天然排斥,让它在工业革命之后插了翅膀一样起飞的世界上,显得就像这样一个卖花人一样憔悴、无力、没落和令人心痛。

严肃虽似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逛游,但是一心要找到卖英文报纸的报摊。报摊似乎随处都是,但是他没有发现一家有卖英文报的。道里区的街道虽然喧喧嚷嚷,但是花半个小时就能逛完。正值中午时间,严肃正在寻思到哪里吃一口饭。但是随即他的眼睛被一个完全由原木搭成的八面体教堂所吸引。教堂有着醒目的八面形尖屋顶,中央大圆顶上矗立钢制镀金大十字架,帐篷顶端部有着几个洋葱形的穹顶。严肃对圆葱形的穹顶和椭圆形、多变的穿插以及在窗户之间、门窗贴脸上那种弯弯绕的流线特别敏感,这种哥特式的建筑或者犹太建筑,让他直觉地将其与中国古建筑的钩心斗角、细节繁复的特点作比较。有一点强迫症的他,觉得一切都是直线!直线!直线的建筑样式才能让他欣赏得来。

从教堂里面传出阵阵的唱诗和管风琴的声音。

他犹豫了一下,但是,好奇心驱使着他的脚步一步步迈进了教堂。

这应该是“弥撒”吧?他带着假装是“自己人”但是“教友”一看就知道是一个“不信者”的神情和动作,走向后排的座位,因为紧张,他觉得自己衣服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都那么明显。

倒数第二排的一个穿着讲究的、带着上层人士很常见的大概从上海流行到哈尔滨的那种礼貌的男士,觉察到后面突然进来一个人,他微微地向严肃露出一个赞赏的微笑。

严肃无法跟上他们的节奏,也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就在那里保护“静音状态”,大概出于对前排男子那个微小的礼貌回敬,他也不敢贸然抽身就离开。

礼拜终于结束了。严肃叹了口气。

前排的男子带着“传道”的热情——严肃很理解这种热情,在他的家乡以及在他所在的城市,这些人“纠缠式”地、勤奋地向人传道。还记得他的一个几岁的侄子,在争辩中屡屡落败,但是仍然缠着他,最后一次,他哭着向严肃说:

“叔叔,我知道我的文化水平比不上你,也辩不过你。但是神确实爱你啊。”

严肃带着理性上占据“压倒性优势”的优越感,叹了口气,说:

“你既然都哭着求我,那我要仔细考虑考虑,那我就相信了他吧。”

从这个男人身上读到的这种熟悉的热情,让严肃天然地产生抗拒,连他自己的肩膀都“回避”式地闪到了一边。

“你是新来的教友吧?你老家哪里的?在哪里高就?”

严肃掩饰了自己瞬间产生的一种被“抓现行”的局促感,不假思索地说道:

“是的,我也是教友。我老家是XX省的,目前在做一个会计。”

他前面说的“教友”两个字,似乎瞬间触发了他由于撒谎而产生的内疚和内疚掩饰机制,以至于他后半句话没说完,感觉到自己的喉咙耸动了一下。

“您是刚来到哈尔滨吧?”

严肃尴尬地下意识地偷看了一下自己一副风尘仆仆的形象。他到现在连脸都没有赶上洗。

“啊啊,对对。刚来哈尔滨。我想找一份英文报纸看看。”

严肃感觉没有什么话头可说,连自己上哈尔滨的目的都透露给了这个刚见面的陌生人。

“您懂英文啊?”

他一边伸出右手,用力地握住严肃仓促伸出的右手。

“小弟叫蒋之栋,留美建筑学博士,目前在一家建筑公司当差。Nicetomeetyou!”

严肃感觉到在海上漂浮了很久终于找到了一个救生圈一样。

“我也懂一点英语哈。水平还行。”

他也似乎看到了一点求一份更体面的职务的希望。

他跟英语的纠缠和情缘,从大学中午下课后只身一人在图书馆看《中国日报》开始。

“那太巧了!我们正准备在道外建一家银行——哈尔滨道外汇丰银行,需要懂英语的人担任工人的主管。”

严肃的眼睛里突然放光,他的声音里面又带着一丝丝的不相信。

“我行啊!我能干这个工作!”他很害怕他突然改变主意。

“行行行!不过工期只有半年,半年之后,工期就结束了。”

“没关系,没关系。”严肃说道。

蒋之栋带着他吃了一顿地道的东北铁锅炖大鹅。天还是极冷,他们从教堂外面走到这个道里区少有的中国饭店,就像是从冰箱里一个地方走到冰箱里另一个地方。

这顿饭吃的真香,不仅是因为他旅途颠簸导致他疲乏和饥饿,也是因为这是他很长时间没有吃到这么美味的东西了。

林语堂说过,有的人吃一顿好饭,连世界观都能改变。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很多值得我们奔赴的东西。严肃很长时间不能忘掉这一段饭。严肃那天的下午和晚上,肠胃都觉得舒适。原来吃一顿好饭,不仅仅是牙齿生香、味蕾大开,连肠胃都感谢你。严肃觉得不能让自己的肠胃肚腑交给别人来随意安排了,特别是某些可以“勾芡”一切的外卖。从那天开始,他准备学习自己做饭。

而严肃在大车店吃的东西,不外乎是酸菜粉丝萝卜白菜——尤其是白菜——严肃在南方的时候,只听说过青菜,不知道白菜这个食材能被东北厨子用的那么广泛、也这么经常地霸占着他们的饭桌。

就这样,一个偶然的巧合,让严肃在城里得到了第一份“白领”工作,得到了比较丰厚的薪金,让他置备了一架相机、几身漂亮的西服,当然还有大量的他用于打发时光的中文书。

严肃觉得上帝给他的幸福,不像“哗哗哗”从水龙头里肆意流淌的自来水,而是像一点一点挤出来的蜂蜜。一切直接让一个人达到脑兴奋状态的,让一个人的多巴胺加速刺激的,严肃都看作是难以持续久的;而一个人连续几小时勤奋学习、跑几公里路的效果,是促进灵魂的淬沥,达到一个“稳稳”的个人存在感和幸福感,而这是内啡肽的释放。两者截然不同。根据一个成功人士所说,他要是一天不看一些书,都会感到内心空荡荡、世界正在与他疏离而他要发疯的节奏。

严肃又一次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来到衙门。结果是案子仍然没有立上。县令需要打点,连衙役都需要打点,这称之为“门敬”——就是做看“门”狗的,也有一份。

虽说严肃是帮别人办事,无法真正设身处地地体会到当事人的焦虑心情,但是,他仍然忍无可忍,因为这种拒绝也是对他的尊严的赤裸裸的侵犯。

严肃为了写诉状,请教了不少在瑷珲城担任诉师的人。就连自称必须是”小的“且必须空两个字空间,以小一等的字体书写在空白处右边,诉状要情词恳切、花样奉承官府明察秋毫的细节,都被他弄得一清二楚。在清朝帮助老百姓打官司的人,通常是底层稍通书墨的普通人,往往一篇诉状,八股文的”制式“内容,被无限次数地流传、抄袭。比如,谈及团伙盗劫,就必定是“呼啸山林”,谈及欺诈盘剥,必定是“图诈捏控”,谈及敲诈勒索,必定是“挺凶勒诈”等等。往往能把事实捋清楚、言辞恰当的,并不在多数。

就因为这个原因,衙役根本不相信是严肃他自己亲自创作的,而是他花钱聘用别人或者干脆是抄袭别人的东西。

严肃无奈地折转回大车店。不相信别人,有的是出于适当的信息分析和事实考量,有的则完全是这些人的歧见和缺乏认真考证的态度。

这篇诉状全文如下:

“具告状人李玉红,系本邑人,住江东李家庄,年二十五岁。

呈为与小的之夫赵仁贵无律法特定之情由休妻,且霸取本人出嫁之嫁奁,并诬告小的贪占其珠宝之情事。小的家中之两匹马,赵仁贵亦意欲强取,声称小的两匹马无用,迟早再嫁他人,云云。

小的婚嫁之后夫唱妇随,孝顺公婆,人前贤惠,也并未曾罹患有任何恶疾。小的忠于事,诚于己,未尝指摘、欺辱赵家之任何家人。

然赵仁贵于婚姻中日久,心生旁骛,时常詈骂苛责于小的,并诬称小的保管之赵家珠宝,有私吞自取之意。

小的料贵县明镜高悬,查本人并无私吞自取之心,乃遵赵仁贵之嘱咐,将本人嫁奁与其珠宝统存一处保管尔。赵仁贵之诬告必不能入贵县之听也。

且鉴于赵仁贵乃经商之人,在姚家窝棚打杂,己家并无使用牛或马做耕田之用。以民间习俗马之常用于耕田地之用可鉴,凡物有利一方日常生计者,律法应准之,以示对良俗之敬意。惟此,小的再嫁或不再嫁,再嫁可由新夫驱用,不再嫁可由小的本家父母驱用。

以上,呈请贵县判明小的与赵仁贵之间婚约系依本人之告状而解约,赵仁贵并无任何“出妻”之事由,以挽存小的声誉。另请贵县判令赵仁贵返还本人之嫁奁,并判令两匹马归小的所用。“

清末的司法制度是允许在某些民事诉讼中(比如离婚财产分配案),审判者不按照清朝律例,而是按照“常理”和“社会习俗”来判决的。对于法无规定的某些细微方面,严肃紧紧抓住了这些微末的细节,以建议法官对财产按照“有利于一方生活之便利”的原则——其实也是生活常理——来判决。提及严肃在财产分割案件方面的经验,严肃想起民庭的各位同事把最高院对离婚、财产分配、婚姻法中的各项规定,通通打印出来,贴在自己的办公桌上,也在他们的脑海中烙上了深深的印记。一个开明社会的婚姻法原则,被他这样利索地应用到了一个清末的离婚案件,严肃感到开心和充实。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