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遇云雁桓泰倾心,斗汉兵成虎奋力(1 / 2)

桓泰收兵回营,卸了甲,换上便服。那去劫营的余长生早已在帐中等候,见他归来,喜而拜道:“果如将军所言,野狼岭大寨疏于防范,里面只剩得些病残老弱,我们不费大力便将那营寨并粮草辎重一应烧尽了。”

“俘虏抓得了吗?”

“抓得两百余人,都关在营里。”

“好!太好了!”桓泰拊掌大笑,“如此,氐人当不日而退,再不敢犯境!”

“将军真神人也!竟以老弱之众人破此氐匪,实为我河池的救星啊!“

桓泰闻言,哈哈笑道:“实不相瞒,此骄兵之计非我之功,乃我子崇兄之策也!我不过表演得像了些,没想到那个叫什么姜安珠的,还真觉得自己打得过我,夜郎之见,实在可笑。”他挽着余长生道,“今日得胜,余兄亦是功不可没!当与余兄痛饮一番!待明日子崇兄归来,我等一同向王太守表书请功!”

“桓将军立此大功,仅是喝酒怎得够数?”余长生拽过他的袖子,“且随我来。”他将桓泰引到一个偏僻的小帐中,一把掀开帘子。只见帐中红烛明灭,罗帐低垂,正中则摆着张行军木榻,上头铺整了织锦的被褥,旁边立着个暖炉,里头烧的都是无烟的银炭。榻前摆着张四方桌子,桌下是六张羊羔皮缝在一块儿的白毯,桌旁又各有四张软缎垫子,其中三张垫子上都坐着一名氐女。左右两旁的氐女皆是白衫半褪,香肤裸露,泪眼低垂,一副可怜之状;唯有正中的那人却着黑衣,背对正门。桓泰看不见她正脸,只见她那头发如泼墨般披散下来,泻流于地。五六瓮醇酒堆垒在帐中一角,一把琵琶倚靠在酒旁,显得与此间格格不入。

“这……这是什么意思?”

“将军还未娶妻吧?”余长生嘿嘿笑了两声,“这些都是我从氐贼大寨劫营所获,这三个是顶漂亮的,旁边两个是那个姜耳的小妾,中间这个是……”

“姜成虎的妹子?”

“嘿,奇了,你怎么知道的?”余长生道,“就是他那个妹子,长得那是一个好看……”

“行了,行了,”桓泰摆摆手,“将小妾都带走。”余长生得令,领走小妾。他正要踱步进去,心中却传来阵没来由的紧张,便又照着帐外的水坑,正了衣冠,理了袖口,这才踱步而入,在姜云雁对面坐下,可那姜云雁却仿佛不知他进来一般,只兀自坐着。桓泰又装模做样地咳嗽两声,可姜云雁仍是不理,他终于道:“转过身来。”

姜云雁发出一声轻叹,她撑着垫子,转过身来,却依然垂着头。从那瀑布般的长发的间隙中,桓泰终于一窥她的容貌:燕眉杏眼,尖鼻樱唇,五官虽是汉人的面相,可骨形却同氐人一般深阔。母亲的汉血与父亲的氐血在她身上得以完美交融,使她既有水乡南人的妩媚,却又不失西北汉子的英气。桓泰于东都时也见过不少美人,或是闺阁女子,或是红楼名妓,可从未有人长得如此英柔正恰。

桓泰见她睫眉蒲扇,眼中含泪,正从发帘之间偷望着自己,神态楚楚,尤为动人。他不觉心驰神往,呆呆地望着她,竟连魂都丢了。终于,姜云雁先开口道:“将军可是来饮酒的?”

“啊,什么?啊,对……酒,对!”桓泰从旁边搬来一瓮酒来,手忙脚乱地为自己倒上。他搓了搓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问道:“你会喝酒吗?”

“我不会喝酒,却愿为将军祝酒。”姜云雁替重新斟上,又从一旁抱来琵琶,“不知将军欲听何种曲调?”

桓泰心中好奇,问道:“你会弹琴?”

“我娘善琴,故而胡乱懂些。”姜云雁问,“怎么?氐人便不能弹琴么?”

“能,能,当然能,我只是有点吃惊。”桓泰喝了口酒,道,“我见过击鼓的氐人,见过吹号的氐人,独独没见过弹琴的氐人。”

“其实我哥还会吹笛子,吹得很好听很好听,以前放牛的时候他经常给我吹。”姜云雁道,“有天他的笛子被人弄断了,他没笛子吹,就吹树叶给我听。”

“树叶也能吹?”

“当然能啦,不过得选那种硬一点、韧一点的,不然一吹就裂了。”姜云雁抹了抹眼泪,冲他笑笑,“不过我不会吹树叶,只能弹琴给将军听了。不知将军爱听什么样的?”

“以前我在东都时啊,最好读史,却又不愿读书,常和江源兄便去听些弹词说话的艺人,说话艺人中以讲史的最盛,因此我尤其爱听那讲话本的谈古论今,从那牧野大战说到穆王西行,又从庄公克段讲到六国归一,每每听之,不觉忘却时间。”桓泰又干了杯酒,笑道:“千般英雄之中,我最敬宣昭王,此人起于偏室,选贤任能,一统中原,欲平江表,却又功败垂成,实令人叹惋。请试吟之。”

姜云雁清了清嗓子,调正琵琶,漫拨轻弦,唱道:

“可叹秦天王,东海始勋功。

挥剑锤良骏,建极出云龙。

华山识景略,临渭有婆楼。

风化行王道,征途在冀幽。

北抵渤海境,南拒九州伯。

西凉向旌节,东都拜冕旒。

秦故咸挂印,燕旧皆列侯。

汝南五公反,啮梨恩义留。

大道如青天,君恩一何重。

老臣为挥泪,遗策不言征。

得意寿阳城,万骑呼从容。

羽林出辕门,连结千百里。

剑戟将蔽日,投鞭谓断流。

立马三峰上,雄横距淮丘。

风怒征鼓鸣,滚雷落蹄声。

势来天同力,势去如山崩。

大业从此远,三军不再还。

楼台歌舞地,萧萧满城空。”

桓泰闻言,不觉心神悲怆,催动情肠,乃把箸击盘,放声唱和:

“今日残缺殿,年少旧高楼。

登楼临远望,不见九州同。

但见烽烟起,野露白骨丛。

天下未及定,夕阳忽西流。

年华不再与,霸王难自由。

英雄垂暮老,美人辞镜愁。

故垒今犹在,渭水几回秋。”

一曲歌完,桓泰不觉把酒饮下三瓮,伏于几案,半醉半醒道:“唉,自古英雄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啊!淮水一战后,秦将皆亡,宣昭不久后亦崩,其遂地分,天下终不为秦所有矣。一朝落败,则国破身死,千秋基业皆为他人所有,帝王之哀,莫过于此。”姜云雁见他这副模样,咯咯笑了两声。桓泰撑起头来,问道:“你、你笑个什么?”

姜云雁捂着嘴道:“我是想,将军出于文士之家,却兴此帝王之叹,实在有趣。”

桓泰道:“岂不闻,昔日秦王游会稽,霸王观之,曰:‘彼可取而代之!’”

“而太祖观秦王,亦生此叹:‘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姜云雁道,“我想,这般志向应是天下英雄所共有的吧。”

“你也懂得这些……这些……”

姜云雁点点头:“我爹以前讲过。”

“你爹?你爹不是氐人么?”桓泰话一出口,立刻就后悔了,又忙道,“也对,氐人既有你这样精通音律的,自然也有懂得诗书文字的。”

姜云雁笑了笑:“我爹虽是个氐人,却识得很多汉字,文章写得比那些扬州的士子都好——他还会画画!他的画卖的比钟其钟大夫的画都贵。”她随意地拨弄着琴弦,低低地说,“以前住在富春的时候,我到了晚上不想睡觉,非要闹着出去玩儿,我哥也跟着起哄,娘性子好,管不得我们,于是爹就想了个法子。他把我们喊上床,吹了灯,一边拍着我,一边给我们讲这些故事……不过他讲的好多故事我哥白天已经在书上读到过了,因此我哥总是听着不耐烦,叫他换一个换一个。”

“你哥……“桓泰三坛酒下肚,脑子有些转不过弯,他回想起那个双目如电的人,结巴道,”你哥是那个、那个……姜成虎——他功夫很好啊!“

姜云雁点点头:“我哥的功夫是爹手把手教的。“

“唉,文武全才啊。“桓泰叹了一声,“我爹能写文章,却不会什么功夫,而且十分严厉。以前我不是喜欢和江源兄去词楼么?爹却最恶我去那些地方,我心里也清楚,每次回家都有意躲着他,但不知怎么的总能被他捉到,于是就把我绑在院中枣树上,拿那柳条狠抽一顿,有的时候三四天都下不来床。我本来还以为是江源兄把我给卖了,结果你猜是怎么着?原是我爹偷偷翻我鞋底子,见到了瓜子皮!”他摇摇头,饮下一杯酒,“我十五岁那年,爹为保太子被人害死了,我现在就是想他骂我、打我,却也听不着了。”他摇晃着杯子,又道,”我也有个哥哥,他、他和爹一样,不会武功,文章过人,舌头更是一顶一的厉害。人言长兄如父,谁想爹去世后,他比爹还要唠叨千百倍!每次我犯了什么事儿,他也不打我,只让我站在枣树下,引经据典地把我训斥一番。我下头有两个弟弟妹妹,他骂我的时候那两人在旁边看着,也不避一避!我弟倒还好,还会劝我哥,我那妹子居然还在一旁指指点点,捂嘴偷乐,火上浇油,生怕我哥训得不够狠!“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后来我在东都杀了人,罪当论死,也是我这个哥哥到处求人。他是读书人,读书人从来只跪天地君亲师,他竟能为了我给那高榆磕头!我的妹子也因为我被迫委身他人,嫁作小妾,估摸着再过两个月便是过门的时候了……“

他见到姜云雁拿着帕子要来为自己擦脸,一摸双颊,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已是泪流满面,长叹道:“我自离东都后常说些什么英雄大志,实是恨自己无能,害了兄弟又陷了妹子……唉,我常说什么济世救民,可竟连亲近之人都不能相救,实是窝囊至极啊!”言罢,又落下泪来。

姜云雁轻轻叹了口气,替他拭去眼泪:“男儿有泪不轻弹,你不过二十岁年纪,日后若是建得功业,也能令你弟妹过上好日子。”

桓泰握住他的手:“姑娘果真善解人意……”他话音未落,忽然感觉一阵倦意汹涌而来,不觉头脑昏沉,眼皮打颤。他皱着眉,扶着额头晃了晃,终于哐当一声倒在桌上。

姜云雁推了推他的肩膀,喊道:“将军?桓将军?”见他没得反应,这才长舒了一口气,从袖中取出个小纸包,将里头的白粉倒在地上。她拽住桓泰的胳膊,想将他拖上榻去,不料桓泰身躯颇重,她使劲力气也拉扯不动,只得将他扔在地上,从床上搬下被子与他盖好,道:“我是拉不动你,你可在这儿躺着吧。”又从他身上摸出令牌,摘下承梁剑,挂在自己身上。她出了帐门,桓泰亲兵在门口巡哨,她便对他们说:“将军已醉了,令我去主帐取他衣物。”那两亲兵拉开帐门一看,见桓泰躺在地上,鼾声大作,因此心中并不生疑,便放她出去。

桓泰不知睡了多久,忽觉耳边杀声大作,又有人推搡自己,大喊:“将军!将军!大事不好!大事不好!”他头脑昏沉,只拂开那人,道:“氐人都退了,有什么不好的,莫吵,待我再睡会儿……”

余长生看的着急,直从帐外掬起一捧雪,塞在桓泰衣领里。时值冬日,那雪化作水,水冰凉刺骨,桓泰打了个机灵,一骨碌爬起,甩甩脑袋,见余长生等披甲持剑,惊道:“怎么了?”

“大事不妙啊将军!”余长生急道,“那氐贼不知何时杀了回来,竟夜劫营寨,放火烧粮!现在营中一片大乱啊!”

桓泰大惊,急忙摸向腰间承梁剑,却发现腰间空无一物,不禁心中悚然:“我剑呢?我剑哪儿去了?”

亲兵报道:“适才那氐女抱剑而出,说是去给您取衣服,我见她有令牌,还以为是您的意思……”

桓泰一拍大腿:“遭了!中她美人计了!”急从亲兵手中夺过刀来,出账一看。只见帐外不知何时飞起大雪,一片昏黑之中,寒风凛冽,乱雪如毛,营寨中火光四起,硝烟裹挟着焚尽的黑灰在空中盘旋乱舞。桓泰只听刀兵之声不绝于耳,人喊马嘶之中更不知来了多少氐兵。一氐族骑兵远驰而来,见到他举刀便砍。桓泰侧身闪过,反将他揪下马来,一刀劈死,随后上了马,一路杀砍,直奔主帐而去。待他到主帐时,只见大帐早已轰倒在烈火之中。

桓泰酒力未消,头脑一热,冲动道:“我误了大事啊!又怎有脸去见河池父老!”说罢举起长刀,就要向脖子上抹去。忽然,只听得辕门外传来一声悠长的号角。那号角之声沉闷如雷,竟欲撕破长夜,直传进营中的个个角落。一队人马遥遥奔来,当先一人白布袍、镔铁铠,威风凛然,锐气逼人,正是赵英。只听赵英令道:“人马分作三路,一路捉拿反乱的氐囚,一路融雪水救火,一路整顿营务,拂平军心!速去!”手下军士齐应一声,分头去了。

赵英策马上前,夺下桓泰手中长刀扔在地上,责道:“氐帅新败,又失大寨,军心涣散,怎会有心思前来劫营?如今夜间营啸,不过是那几个氐人囚徒夜间作乱罢了,声势虽大,却不堪一击,你又何必自寻短见!”

桓泰拍拍脑袋,叹道:“我只道那氐人杀回,心觉必败,无颜见人,脑子一热一冲动,这才想着以死谢罪。若不是兄前来相救,几乎要被几个俘虏得手了。”他抱拳道,“茂才兄屡屡救我于生死之间,真真是无以为谢!”

赵英挥手道:“你我之间,不提一个谢字。”两人下了马,于偏帐中坐定。不时喊杀之声渐歇,余长生进帐,奉上承梁剑与令牌,道:“作乱囚徒多已剿灭,那窃剑的姜云雁也已压至帐下,听候发落。”

桓泰叹了口气:“带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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