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谢恩公义妇殉身,救少侄桓公赐剑(2 / 2)

“武都多兵灾,一个女人去了那种地方,就像把去了根的草花栽进了沙堆里,哪儿有半点活路?”老妇道,“她走了后,我们祖孙俩生活是越来越难过了。公子啊,您可知您刚刚吃的酒菜是我们最后的一点存粮了。老妇和您说实话吧,我看上您马上这褡裢,才叫孙女开门待客的。若不是没饭吃,谁又愿意做这违法的勾当?”她用衣角抹去泪,深深叹了口气,“这都是老妇的注意,您打也好,骂也好,报官也好,只求您高抬贵手,放过我孙女……”

桓泰见她鬓发花白蓬乱,棉衣破烂不堪,在地上缩成一团,心中实在不忍,将她搀起来,扶在柴堆上坐好,又在行囊中摸了会儿,终于掏出一两碎银子递给她:“你走吧,只当我没见过你。”说罢也不待她答话,拴好马,回了屋去。

老妇将那碎银在手中摩了摩,用衣角擦了又擦,擦着擦着,竟又呜呜地哭了起来。她哭了会儿,忽然想起什么死的,抹干了泪,从后门进到屋里去。姑娘还没睡,正就着最后一点灯油补衣服。她眯着眼,眉头微微皱着,像是在努力看清针线,又仿佛有什么心事。她见老妇来了,忙见她扶到床上。老妇却摆摆手,吩咐道:“去将菜缸子搬下来。”

姑娘依言搬来坛子。老妇将里头的咸菜翻开,取出个牛皮袋来。她就着灯光解袋子,只见里头躺着五颗指甲盖大小的银豆,老妇将袋子中的银豆倒出来点了一遍,又将桓泰给的碎银子一一点过,最后一起倒入牛皮袋里,再小心翼翼地埋进咸菜底下。

姑娘看着她动作,道:“没想到那人口袋不大,银子却不少,奶奶,这下我们可有好日子啦!”

老妇却道:“这钱不是偷的,是那位公子给的。”她将桓泰赠银之事同孙女讲了,又道,“我以前总以为京师的老爷不把我们的命当命,不想却还有这样的好人。”

姑娘眨了眨眼,呆呆地问:“他真这样好?”

“你这丫头,奶奶骗你做什么。”

“那可不好啦!”姑娘拽着老妇的袖子,忽然道,“那、那另外两人,他们今晚就要杀了他!”

老妇惊道:“你怎么知道?”

姑娘道:“刚刚那公子出去时,我听那两人说话。他们本是压着声音的,可须是刚喝了酒,动静却不小,因此我就这么听到了。一个说:‘陈公催我们尽快下手。’另一个说:‘这怕是不方便。’一个说:‘怎么?收了好处还想变卦?’另一个说:‘我是想,你我负责督押犯人,倘若没把犯人送到地方,回去岂不会被论罪?’一个说:‘这却不难,凉州这么乱,只推作被氐匪杀了便是。那桓家无权无势,又不能把你我怎样。’另一个说:‘可桓泰勇猛,如何下手?’一个说:‘这却好办,只等他入夜睡熟了,你我便进去,你用被子蒙着他的头,我拿刀便砍,任他武功再高也没辙。’这两人商定后便上楼去了。”

老妇道:“果有人要杀他!公子有恩于前,我们岂能见死不救?你速去牵马,我去喊他起来。”说罢便举灯而上,轻轻拍门道:“公子可在?公子可在?”

不料隔壁李丙正盘算着如何袭杀桓泰,尚未入睡。他只听得隔壁有人拍门,又有女声说:“速速开门,有人要害你。”心知事已败露,便拔出短剑,一把推开大门。那老妇见他出来,浑身吓得一抖,惊恐失语。李丙却也不问她是谁,只一剑刺进她心窝里。那老妇张了张嘴,靠着门缓缓地滑了下去。李丙只道她已快死了,俯下身,正想将剑上的血迹在她的破棉衣上拭抹干净。不料这老妇却忽然一把抱住他的手臂,大喊道:“公子快走啊!有人要杀了你啊!快走啊!”

李丙大惊,想要甩开她的手,却怎样也甩不开,那老妇的双手就像铁钳般夹住了他的左臂。他只得用剑在老妇身上胡乱刺砍,那老妇却瞪圆了眼,任他怎么劈砍都不肯松手。正在这时,只听“嘎吱”一声响,桓泰推门而出。他见李丙提着剑,浑身染血,正如地狱爬出的恶鬼一般,而老妇正倒在他脚下,身上刀伤可怖,双眼大睁,已然没了气息,只有一双手依然死死地抱着李丙。与此同时,王二也披衣而出,就见满地溅血,顿时吓得浑身发颤,道:“这,这是何人?你杀她做什么?”

“这老娘们不知从哪儿听见了咱俩的计划,我便杀了她。”李丙目露凶光,打量着桓泰,道,“这小子已知道我俩要杀他了。王兄,瞒不得了,动手罢!”

王二闻言,只得拔剑在手,道:“你我本无仇怨,只是有人托我取你性命,对不住了。”说罢向桓泰刺去。桓泰扯紧手铐,拉直铁链,只听叮的一声,那刀刃结实地砍在了铁链上。桓泰瞅准空当,一脚踹在王二腿上,王二便“哎呦”一声半跪在地。旁边李丙大喝一声,提刀劈来。桓泰听得耳后风声,侧身一闪,借转身的功夫扬起铁链,直直甩在李丙的脸上。李丙痛骂一声,鼻中登时流下血来。桓泰趁他分神的功夫,又一链击在他手腕上,将他手上的钢刀打落在地。

桓泰一脚踩在刀上,问道:“是陈修叫你二人来杀我的?”

李丙咳了两声,抹了把脸上的血:“你心里清楚,又何必问!”

桓泰双目圆瞪,鬓发怒张,喝道:“你这见利弃义的小人!陈修既要你杀我,这老人何其无辜,竟要遭你毒手!”他一把拽住李丙的发髻,将铁链在另一只手上缠了一圈,直往李丙的头上揍去。他的拳既准又狠,带着无限的恨意打在李丙脸上,四五拳便把李丙打得头破血流。李丙只得哀嚎道:“王二,王二!你他娘的在等什么,还不来帮我?”

王二咬着扑上去,提刀往着桓泰身上便看去。桓泰用手去格,却被李丙一把扯住链子,无奈只得用脚去踢。王二却早已红了眼,口中狂乱地呼喝着,照准他的大腿便刺。桓泰不能防备,腿上、腹部登时挨了三四刀,汩汩地流血。王二砍得兴起,大喊道:“你死罢!死罢!”

桓泰腿上血流不住,只觉头脑昏花,力气渐失,叹道:“我不为阎王所杀,谁料却遭小鬼索命!”

王二喊道:“不错!杀的就是你!”说着按住他的腿,一剑刺向他心口。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嗖的一声轻响。王二全身抽搐了一下,手中短刀当啷落地,忽然不动了。李丙喊道:“你还等什么?快下手!”王二颤了两颤,缓缓扭过头去,指了指楼下。李丙这才看到,一支手掌长的短剑从他脸颊射了进去,直穿颅顶。他瞪着眼,张着嘴,一下子仰倒在地,没了声息。

李丙惊恐道:“什么人……”他话音未落,又一箭射来,正从他脖颈中斜穿过去。血沫从他嘴边溢出,他喉中发出“咯咯”的可怖声响,忽然头一歪,倒在地上。

桓泰忽觉全身冰冷,气力顿失,他靠着墙滑坐在地上,从王二身上摸出钥匙除去铐子,又撕下李丙的衣服将伤口粗粗包扎了,不住地喘着气。楼梯口忽然传来一声尖叫,姑娘不知何上了楼来,手中端着盏陶土油灯,在她身后还跟着两个人。借着窗外的月光,只见一人约三十来岁,包白葛巾,着灰布袍,容貌清癯,长髯及胸,似有仙人之风,背上背了个长包袱;另一人不过二十的年纪,细眉长眼,粉面朱唇。他也着布袍,只是腰束一条四指宽的革带,革带上挂着一柄三尺素剑,更衬得身量颀长,俊逸不俗。

姑娘见到奶奶倒在血中,急忙扑上去,摇着她道:“奶奶,您醒醒啊!醒醒啊!”说着又去拽她的手。老妇已没了气息,可手却还是温热的。姑娘也不顾血污,伏在她身上哭道:“奶奶,您理理我!理理我啊!”

两人对视了一眼,那年轻人上前将她扶起,温言道:“姑娘节哀。令祖有高义,愿为姑娘立冢而葬。”姑娘摇着头,抹泪道:“什么葬?葬在哪儿?我爷爷、我爹都死在了外地,连个尸骨都收不回来;我娘去了武都也没个信,也不知道是生是死……他们连座坟都没有啊”她说着,又揪住老妇的衣襟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年轻人几次想拍拍她的肩,却又缩回手去,只是叹气。

那中年人上前一步,指着王二、李丙的尸首,问桓泰道:“这是要害你的那两军士?”

桓泰道:“正是。”他将之前的事同那人说了,感叹道,“我对太姥不过赠以一银,太姥却对我舍命相救。我在东都时常听人说:‘小民不学,素不知义。’见了太姥,我方知百姓之义更在那群碌碌公卿之上啊!”

中年人点头道:“你既能说出这番话,也不枉你父兄的一番教导。”他从背上解下包袱,将布包层层打开,里面竟是一柄剑。那剑长约五尺,有一掌来宽,外以乌木为鞘,涂以清漆,以手抚之,只觉光洁如镜;而剑标、护环、剑格、剑首皆以紫铜铸成,并无半点雕文彩饰,只在剑首顶端镶着一块白玉,有一条灰黑色的细布层层缠在剑柄之上。

桓泰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他不自觉地握住剑柄,向外一拔。只听见铮的一声响,白光闪过,长剑嘶鸣。映着窗外的月光,他只见这剑身坚直挺长,寒光凛然,水波般的纹路流布剑身,在月光的照耀下竟如活水一般粼粼而动,在剑尾用朱砂刻着两行鸟篆,笔画坚劲,不似今日的文字。他只觉心神颤动,轻轻地抚摸着剑脊,那剑似乎也感应到了他,竟在他手中颤鸣不止。

桓泰举剑赞道:“真是把好剑啊!这剑可有名字?”

中年人道:“此剑名为承梁。”

“承梁,承梁……”桓泰低声念着这个名字,一遍遍抚着剑身,爱不释手,“刃薄而脊厚,锋利而质坚,便是欧冶再世,烛庸复生,也难铸出这样的利器。“

“此去凉州,前途未卜,你虽是有罪之身,却也需防身之物。”中年人道,“你若喜欢,我便将此剑赠于你。”

“此话当真?“桓泰大喜,抱拳道,“多谢赠剑!请问高人姓名,容我日后相谢!”

“你已忘了我么?也是,我离家时你不过四岁,不记得我倒也是情理之中。”中年人微微笑道,“我不是别人,正是先成侯桓衡之子、你父亲桓礼之弟、你的亲叔父,桓乐。”

桓泰惊道:“叔父,果真是你?这许多年父亲也常念起你来。我记得前些年诛邓忠时,父亲夸你有功而不收赏,有古贤人之风,还想给你写信,只是终未写成,一直深以为憾……”

桓乐道:“我哪有什么贤人之风,只不过无意于官场,只想着逍遥江湖,自在一生罢了。前日听闻你杀了陈修之子,被判流放凉州。我料那陈修必不会善罢甘休,便一路追来,今日总算赶上了你。只怨我还是来得太迟,以至无辜之人惨遭戕害。”他叹了口气,将年轻人唤上前来,“这是先武安伯赵隽之子、小徒赵英,表字茂才,方才救你的两箭便是他射的。”

桓泰撑着身子坐起来,抱拳道:“多谢赵兄出手相救。”

赵英冷冷道:“你不应谢我,应谢这位姑娘。若不是她,我们也不会这么快赶来救你。”

桓泰闻言,收剑回鞘,向姑娘行礼道:“姑娘与太姥于我有大恩,可惜我本配流之人,只此一身一剑,并无余物,不知何以为报。姑娘若有所求,当以死相报。”

“我不要你什么以死相报,我只想我奶奶活过来,可她是活不过来啦!”姑娘抽泣道,“我在世上只有奶奶这一个亲人了,现在她也走了,我该怎么活呢?我该怎么活啊!”

桓泰垂下头,默然不语。桓乐温声道:“我闻子夏之子死于魏,子夏哭之失明,不忍归家而居;仲由死而受醢,夫子吊于中庭,自此食而覆醢。圣人目睹旧物,哀思尚不能止,况且你我常人?姑娘若是愿意,可随我离开此地,同往扬州而去。我在那里有位朋友,为人端正,自会照拂姑娘。”姑娘抹着泪,抽着鼻子,瞧瞧奶奶,又瞧瞧桓乐,终于点点头。

桓乐又对赵英道:“我这番南下,徒儿不必跟从,可随我侄同去凉州。”

赵英却道:“师傅怎不问我愿不愿意?”

桓乐笑道:“我知你心里不愿,可我令你去凉州,却不是护送我侄儿,只因凉州氐乱,生灵不安。你如今已学有所成,又怀济世之心,跟在我身边正如虎困平阳、龙眠浅滩,不若去凉州一展拳脚。”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赵英,“武都守王嵩与我素有交情,你可投在他的帐下,也好试试你的才学。”

赵英无奈,只得领信。四人葬了老妇,桓泰收了王二的短刀,又背了承梁剑,与赵英拜别桓乐,一同往武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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