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武陵故人入梦来(2 / 2)

段炯藏在被子里的手抓了抓,道:“是曾与大父在外时结交的朋友,他本是长安人士,曾游历时与我相识。”

段炯此时也顾不上许多,只希望他们能不深究。

“次兄,听说女兄也再回来的路上?”段炯转移话题。

“是,若兰跟房大人一起,算脚程,估计还需半个月。”段廷道。

老仆将炭盆中的碳拨弄开,提醒道:“诸公子,夜深了。”

段方点头,起身道:“我明日再来看你,若你什么事,就让老仆拿着这个云纹玉佩,到最近的谒舍寻我们。”

段炯点头:“阿兄,次兄,一路小心。周爷爷,替我送送吧。”

段炯看着段方三人出了门,没多久,透骨的寒意再次传至四肢百骸,他颤着手拉了拉被,才在黑夜里沉沉睡去。

梦眠不知时。

这是元狩十五年的初秋,西部边境已经飘起点点雪花,段炯这时不过是一个刚刚从军的十六七岁少年,他随着的大汉西北军那支右策军,被联手而来的匈奴部族和西羌多部族联合组成的军队围攻,他们被逼至虎口崖,虎口崖因形似虎口而得名,虽说易守难攻,然周边尽是风沙,难寻水源,援军也难以到达。他们这支军队苦熬三日后,水粮紧缺,右策军将军何铭最终带着他们一干人等,孤注一掷往外拼杀,全右策军三百八十二人,几乎全军覆没,只有他与一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名叫秦赢的少年,在大家的掩饰下活了下来。

那是他第一次成为战场中的兵,是他第一次参加真正的战争。

虎口崖下尸骨寒,满目怆悲难尽言。

他们将何将军身上带着的一枚狼牙和印玺取下,又把战旗裹在身上,只能任由风雪替他们掩埋同伴的尸体。二人互相搀扶着,趁着无人时悄悄出走。

刚刚经历战场拼杀那段时间,何炯总是梦见那场战役,他拿着武器,捅向对面看不清楚面目的人,身边的同袍倒下,死前拼尽全力将自己的刀剑交给他,用自己的身体替他挡下屠刀,血溅了他一身。

风雪大了,他们时常被迷了眼,以至于后来是怎么回来的,他们都不记得了。

“公子?公子?”有人摸向他的额头,“怎么这么烫?快去找个大夫!快!”

何炯迷迷糊糊推开面前人的手,努力睁开眼,看见面前的几个人和旁边的棋盘。

“这是哪儿……秦赢,我们活着回来了……”他喃喃自语,眼神涣散而迷茫。

王夫人听段祺说段炯并没死,心下不安,趁着段震等人在前面处理事情,自己带着两个家仆和一个赤脚行医之人气势汹汹地过来。

老仆来不及拦,眼看着王夫人等人直冲进来,趾高气昂道:“闻得炯儿病势加重,我特意请了这宿阳山下最有名的令使前来,为炯儿诊断。”

老仆听了,又气又急,现在又来不及去往大公子处找人,一时激动,涕泗横流:“王夫人还请高抬贵手!小公子只是病了,只需延医问药,万万用不上这令使啊!还请王夫人放过!”

这王夫人听闻老仆称呼自己为王夫人,更加恼怒,想自己嫁入这段家十几年,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任劳任怨,这早死的夫人留下的人就是养不熟,因此态度更加坚决,一脚踢开跪在床边的老仆,让那令使上前。

那令使早就收了银钱,如命行事,在地上铺开席子,将被子裹上段炯,和两个家仆一道将人从床上搬了下来。

段炯气息尚在,只是意识尚不清醒,微微撑开眼,想用力却是不上劲,只能在地上抓到一点衣摆,却是王夫人的。王夫人用力甩开他:“公子得了痨病,已无多时,且安心上路吧。”

说着便要将段炯抬出去,老仆死死拽着,哪里拽的住,反而被一脚踢开,眼看着王夫人带着走远了,段炯就要葬送在此,只好赶忙出去找段方段廷了。

那令使和家仆得了王夫人命令,将段炯丢弃在乱葬岗,寒风大雪,段炯身上又带着极重的伤,那家仆和令使偷懒,也不埋葬,直接就丢在那,令使叹了口气,也还是走了。

段方段廷听了老仆的话,段方急忙叫段廷去追,正巧赶上那家仆回段家,尚未进家门,便被段廷凶神恶煞般拿剑威胁,让他们带着自己去了那乱葬岗抛弃段炯的地方,段廷见段炯在冰天雪地里冻着,气愤上头,亲自背着段炯回到谒舍。

谒舍早有段方请的名医候着,见他们回来,顾不上那么多,只是催促医工看病。

“怎么样了?怎么样了?”段廷焦急的在房间踱步问道。

段方虽说心里焦急,却也稳得住,在床边小心给段炯的手臂上药。

没多久,大夫起身,写下一贴药方,交予段方道:“公子是风寒加身,外伤未愈,内里兼有燥火,一时不慎,外邪入体,现下高烧已发,这些时日需得小心调养,尤其是这三日需得小心反复起烧,我已将药方写下,按此方服药,再兼之以针灸之术,或有好转。”

“有劳。”段方起身,将位置让给大夫。

“阿廷,你过来。”段方叫段廷到了自己身边,吩咐他去带着那两个家仆,找到王夫人所找的那个令使,无论如何,定要让他们几人付出代价,除此之外,还要让他们同意当庭控告王夫人,段廷得了话,立马去办了。

晚上段廷回到谒舍,推门而入,又仔细将门关严,才站到床前,问一直守着段炯的段方道:“阿炯怎么样了?”

“还需再看。”段方又拿了一副新开的药方交给老仆,命他去抓药煮了,才对段廷道,“司马先生已到了宿阳,你快马加鞭去迎,要小心照顾好家眷,明日午时务必回城。”

段廷有些不放心,道:“可是阿炯……”

段方摆手说道:“你去了后向大家说明这边情形,阿炯这儿,我守着,只一点,莫让人看见你是从城内出去的。”

段廷应了。

段炯仍在梦中,口里喃喃着那几句话,段方看着大夫施针完后,将大夫送了出去后又回来。

段方此时也难忍住神色倦怠,替段炯掖了掖被角,又轻轻地拍着被,等着面前陷入梦魇的小弟平静下来。

段炯没经历过,并不知道,段方幼时他们阿母尚在,段家是整个宿阳人人羡慕的书礼之家,母亲端庄贤惠,操持的一手好家务,闲暇时亦教他们认字读书,授他们道理文章,父亲是远近闻名的善人,时常布恩,又喜欢带着他们在外领略各地人情……只可惜,好年华不常有,如今,母亲已逝,父亲性情大变,段炯自出生至被带离家前,日日夜夜都是尚未成家的他们三兄妹带着。

母亲生前交代他们好好照顾阿炯,教导他成人成才,现如今,他们三兄妹曾经日夜守着的阿炯,被折磨的人不人,鬼不鬼,若母亲在天有灵,定会训责他们三人的吧。

总该要有人付出代价的。小阿炯,睡吧。段方轻轻叹气。

段炯再醒来的时候,已是深夜了。段方坐在他边上,眯着眼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他,段炯想开口,想说话却发现自己嗓子撕裂般发不出声音,他只好探出一只手,回握住拍着他的段方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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