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雪一般寂静的开端(2 / 2)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既然博弈的双方已然达成某种默契,尼科尔先生——也就是福利院院长——的自身意愿当然就无关紧要。

说实话,我不是很愿意当拖油瓶。尼科尔先生当然可以寻求庇护,但是归根到底还是要看人家脸色,身边带着青春期的少年对他一点好处没有。更何况六月到来,我也许会当场失踪。这点有待验证,我打算今晚再次入梦。反正试试又没损失。

至于埃德塞尔先生,对方和尼科尔先生是好友,当然希望尼科尔先生过上好一点的生活。在他看来,我也已经15岁了,在专属于佃农和冒险者的阶层里,15岁已经能够养活自己了。

我没有说什么。又向他拜托看看有没有类似于城市巡逻这样的雇工工作可以做。魔法学院毕业生还是会两把刀的,即便是基础法术也很受欢迎。说到底,同样的工资,会魔法的人总是比普通人“雇佣性价比”高那么一些的,照明术还能省灯油钱呢!

而等到新月随着夜晚显出轮廓,我也进入了梦乡。这与稍早些的那个梦不同,我的意识好似知道通路,正引领我走在重返梦境的道路上。我在梦境里走过一扇门,又经过一扇门,然后我看见一座展馆拔地而起,我知道这就是我的目的地。我推开展馆的门,门里看管这个展馆的人转头看我。她是个小女孩,眼里满是好奇。我有点心里打鼓;我预备了许多问题,但不知道她会不会给出回答。

而她看出了我的疑问:“如果你在考虑如何从当下的境况中脱身,那么我会建议你顺水推舟。因为一场事先张扬的血祭已然开始,偏偏连发起者也不相信它最终能够办成。”

“如果你在怀疑‘扬升’……”说到这里时,她狡黠地笑了笑。“我向你保证,这是真的;因为在完成那个仪式时祂已然看见你,且留有标记,我们不过是领路人罢了。或许你心里仍有疑问,不过,当你在米德尔的图书馆再一次做梦的时候,你当不会有迟疑。那时我仍旧会与你见面,至于现在,让我对你道出一个秘密吧——”

当我的面孔因她的秘密而改变的时候,她又给出了一个提示:“记住,罗盘不仅在你之中,也在世界的荆棘之中。不仅要感受你自己;也请感受荆棘吧。”

那之后,我便醒来了。

那秘密十分惊人,我甚至盼望将之遗忘。我现在充满恐惧,然而天光大亮,昨天已经和人说好要尽早进行考核,我不能失约。

我缓步走出宿舍楼的大门;在春日的阳光下,一切景物都显得陌生。这所学校绿化堪忧,土地上将近八分之七全是野草;建筑除了实用性,也并无什么美感可言,非常贴合自身的财政状况。我在脑海中回忆考核的内容——几道理论题和放出一些小法术。由于王国对于出身地方的魔法师一直抱有一种“请你自力更生,不要来花我们的钱”的放养态度,开设在地方的魔法学院在各种方面都极度困窘。生源、教材、教师、基础设施,甚至都不如某些私人教室。捐款给魔法学院更是种犯忌讳的事情。所以学院的毕业考核才会这么潦草,因为根本不用筛选学生的水平,至于修订考试内容,把学生的水平分的明明白白,丢脸的反而是学院,穷人是没有选择权的,穷学院也是这样。

国王陛下乐见其成。原因不必多说。

在学校那条不经修缮的土路上,我遇见了翡丽雅。她一脸难过的表情,向我招手——她的父亲希望她读书识字,又付不起昂贵的私人教室的费用,于是把她送来这里读书:魔法师学徒不仅要识字还要学外语读文献,比私人教室还强一些呢。也因为这个,和她一样的孩子们向来是能读多长读多长时间,直到自己学够了为止,毕竟大部分人也算有钱有闲嘛。像我这样15岁就要主动毕业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

等我回过神来,考官兼教导主任(我姑且如此称呼)那张精明的小老头脸已经出现在我的面前。

他看了我一眼:“没睡好?”

“呃,有点。”

之后是漫长的沉默。我猪突猛进地解决了理论问答和施法考核,最终成功毕业。小老头似乎颇为感慨,好像家里的孩子考上了大学:“孩子,对于塔拉夏要在郊外举行的‘祭祀仪式’,你是怎么看的?”

塔拉夏是谁?这是我的第一反应。但和后面的那个单词相比,塔拉夏其人实在无关紧要。所谓祭祀仪式,便是模仿神明的特性,创造出一定的环境,召唤灵体或改变自身的仪式。在这个仪式里,终究有一件东西要献给神明,是“去而不复相还”的东西。这种东西或许是某件充斥法力的物品;或许是举行仪式者的某件珍爱的工具;或者单纯是人命罢了;也有可能是某个人或事物存留的某种影响。

说起影响——小老头不知为何一直盯着我的头发末端,仿佛那里有着什么似的。我摸上那里,却发现我摸到了豁口。那里的空间仿佛嘴一样裂开,且只在我的发梢上存在。

我默然无语,小老头兴致勃勃。

他像是很久没有和人聊天了一样,开始絮絮叨叨:“说起来,魔法师找工作可真不容易。以前我们可是有很多编制的——专门收拾邪恶的灵体或是怪物,要是有战利品,也都是自己拿大头。但是自从有个国王实行了一项仁政以后,就不再是那样了。佃农的孩子不再被束缚在土地上,如果他们养不起自己的话,可以去当冒险者。”他说到这里时,语气突然变得感慨:“那些眼高于顶的魔法师突然发现他们自己成了可替代品了,当时好一顿折腾,可最终他们还是失败了,变成了国王的一条狗。哎呀,也许我们这会儿不该谈政治。

“不过——”说到“不过”,他的面部表情突然变得严肃,“实行了这项政策之后,佃农不还是一年吃不上几顿饱饭,土地贵族们不还是折腾他们的领民像狗折腾骨头一般?那些佃农家庭出身,名声在外的冒险者,最后都去了哪里呢?那些没有名声的冒险者,又是在为哪个老爷填血线?他们都说塔拉夏献祭的工具太过普通,祭祀不会获得回应,我看不然——谁规定了工具的形体?”

小老头的长篇大论终于看见结束的迹象了,我不由得松了口气。实在太过沉重,政治真是个不讨好的话题。然后,他的话语在我的脑海里如同惊雷一般炸响——

“这早已是一场事先张扬的血祭。”

这两天的连番轰炸,让我的脑袋乱糟糟的。小老头在长篇大论之后,特地向我提到,我可以在宿舍待到塔拉夏的仪式举行之后再离开,“何等的奇观!”他富有激情地感叹,“让我想起月亮尚且还是无慈悲的银色君王,我的眼泪犹如那时黎明的晨露。”

听起来他似乎对这场仪式别有意见,虽然没有证据。我现在顶多就是个学徒而已,还要趁着月亮尚且还算夜幕创口的时节入梦。待月亮愈来愈满之时,她的面相将发生变化,不再是夜幕的创口,而是黑幕布所盛的珍珠。到那时夜幕将是大海,而我就是一只可怜的旱鸭子。

那个秘密还在我的脑海中盘旋。关于灭于仁慈之神,以及黑暗和树根。我忍不住抚摸树皮,如同抚摸失去蚌壳的珍珠:也许那里正有不止一个灵魂,在死于非命之后,又在致人疼痛的欢乐中溶解,化为枝叶与树根。这是一个令人难忘的教训:伤口虽然神圣,但万万不可给病痛可乘之机。

然而这时,我体内的那条伤口动了。枝叶和树根的想象从脑海中离开,我面前只有土地而已。我于春日的暖阳中惊醒,身上却只有冷意;我知道我体内的伤口保护了我,让我免于绝望。我到底还是一个凡人,因此恐惧会如此轻易地侵袭于身。旅途正式开启之后,我会处于面相之下,它们会从有关开端与终结的诱惑中保护我,也只有在那时,我算是拥有了一点在翻腾的海水中保持稳定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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