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洪水(2 / 2)

好在木排没有散架的迹象,水流的速度也不像以前那么湍急了,要不还没有时间顾得上这只脚呢!

他看了看妻子问:“还有绳子吗?帮我找一条长一些粗一点的绳子。”

“再没有绳子了。一定要,就把生布帐子撕开来拧绳子,很快的。”

生布是一种用苎麻捻线织成的粗布。撕开来拧绳就是顶好的麻绳,而且巧手的人还可以将麻绳打散开来捻线后再织成布。

她在等待丈夫首肯,只要桂爹哪怕是“嗯”一声,她都会照着丈夫的要求去做。生布蚊帐,那是这个家庭的重要财产了,所以她想丈夫给他一个更明确的回答。但这次桂嫂子没听到丈夫再说什么。她只是以为他确实太累了,同时也在增加她内心的担忧。

小铁锅没有被水流带走,也没有停下来,还在那里不停地转动着。两只对称的锅耳,就像有一对小老鼠踩在盆上互相追逐。盆子也在随着它们的跑动摇晃起来。

桂嫂手这时才留意到小铁锅。本想说句俏皮话打趣一下,却没能说出来,也没能笑出来。只是把吊锅子提起来,硬是要丈夫用手指将鸡蛋拈着吃了。

水不再往上涨了,就停留在条凳凳面以下。

桂嫂子除了涉水过去,看过几回孩子们在船舱里睡得怎样,就一直和丈夫背靠背坐在条凳上。

棚屋里全是水,简易的门板床早已拆了。小船上的位置也全被孩子们占据着。再说,也不可能去睡,万一有什么情况发生呢?他们都没怎么说话,一天的劳累和担心让他们也懒得说,这样靠坐着就好。

连大柳树上的那只老蝉也歇息了!四周都是水,也不知道它是从哪里、怎样飞过来的。独个儿就算唱嘶了嗓子,也没有同类可以回应它呀!

这个季节本应时常下起暴雨的,洪水涨起时雨却停了。

停也怕只停了就近这一小片,周围的降水却一个劲的通过河流向湖里灌注。当水位高到一定程度,向外湖排水的通道也随之畅通。进出平衡的时候湖水自然就不再上涨了。

渔民们因为每天都要面对各种各样的未知风险,对自然就特别的虔诚和敬畏。桂爹夫妇开始在内心感激湖水不再往上涨,感激水流已经放缓,感激老天没有下雨,感激没有遇上大风天气……

洞庭湖“无风三尺浪”。来仪湖偏居洞庭湖一隅,毕竟和大湖区还有堤岸沙洲阻隔,风浪就温柔得多了。

他们想得更多的是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房子该怎么建?在岛上住了这么多年,洪水上涨得如此之快还是头一回。这里真的适宜他们定居下来吗?如果不在这里住又能去哪里呢?

微弱的星光已经隐去,时间的流失找不到任何参照。漆黑中身处困境的人们焦急的等待着光明的到来。天亮了,自救还是被救都会有更大的机会。

桂嫂子好像知道丈夫在想什么和期盼什么,轻轻说了声:“天该快亮了吧?东边的天显得白了些。”

桂爹抬头看了一眼,东边确实显现出一小片轻微的鱼肚白来。他刚才看过还没有,就回了句:“那恐怕是月亮呢。”好像对妻子的发现不服气似的。

“‘二十八、九,日月同走。’今天二十九,就算是月亮也快天亮了。”她听出了丈夫的心思,就故意拧了一句。她想安慰丈夫,但她知道丈夫不需要,也不会接受,言语也就点到为止了。

没有多久,轻微的白光在天际弥漫开来,使得漆黑的天空隐约透出深紫,继而深蓝。随着时间的推移,蓝色开始变浅变亮,梦寐般的蓝调逐渐形成。

这意味着接下来又是一个好天气,人可能没学会轻易感觉出这种现象,但飞鸟能凭他们特有的器官提前预知。它们会在黎明前最暗黑的时候集体噪动和鸣叫,为即将到来的好天气引吭高歌,呼朋引伴争做那些能找到虫子吃的早起的鸟儿。

但今天,周围数十里地一片汪洋。岛上唯一的一颗大柳树也孤零零地立在水中。飞鸟早已不知逃到哪里去了。周围一片寂静,偶有鱼儿跃出水面,“嘭”地一声又倏忽不见。只剩下快速向外扩散的同心圆,逐渐消失于细浪中。水面漂浮着上游冲来的各种树枯杂物,湖水也显得有些混浊。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轻微而急促的船桨声。桂爹夫妇几乎同时向对方拧转头来,对视了一眼,他们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桂嫂子紧蹙的眉头立马舒展开来。她起身站立到水中,好像要去迎接她久已盼望的东西。桂爹伸手到衣袋里找烟,掏出来的却是湿漉漉的一团,就顺手扔到脚边的水里去了。

借着晨曦的光亮,两人都着急地在水面搜索着。水汽蒸腾起来薄薄的雾遮挡了投向远处的视线。

他们什么都没有看到,但船桨声却是越来越清晰了。是两处,一处来自东南方,是大船,桨声低沉而有些慢;一处来自正南方,桨声轻快而急促。都是直接朝这个方向划来的。

天已经大亮了。船从最初找到的黑点显现出轮廓,大声的喊叫也从船影处传来:“桂爹,桂爹,你们都还好吧?”“你们没事吧?”

桂爹大声地回答:“我能有什么事!现在才想起我啊!”

对方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天气这么好,谁知道水会涨得这么快?好在你没事,还以为你冲水里给王八吃了。”

“王八是吃过不少,想吃我的王八还没吃出世呢!”

随着这一来一去的问询和打趣声,小船已靠过来了。

驾船的是好友秋爹,家里住在岸上天成垸,离小岛约摸30里地。喜爹住在东南方向的泞湖,离小岛水路也有近20里,但大船的速度慢了不少。他们都拼了命往这里赶,估计都已经划了个把两个小时了,就是不知道他们俩是怎么在深更半夜同时想起好朋友需要援手的。

而且,喜爹担心小船解决不了问题,秋爹则认为小船能更快到达。这两人都是桂爹的过命朋友,所以看到他们在这个时候出现,他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孩子们都已经起来了。瞪大眼睛看了会大人们的说笑和忙碌,又看了看周围环境的变化,就自顾自的打闹和玩耍去了。

渔家的孩子,天生的亲水本能。大儿子长春已经赤条条泡在水里,一手扶着船帮,一手往船仓里的弟弟妹妹身上戽水。还大叫着:“来呀,来呀,有本事下来玩啊!”

九岁的男娃正是淘气的时候。二儿子晓春四岁,三儿子再春两岁,正歪歪扭扭地站在船舱里,一派跃跃欲试的样子。

二女儿佩珍最文静,七岁的她坐在船头,既能看着哥哥弟弟们打闹,也能相对远离这片是非之地。

新民是他们的大姐大,也才只有14岁。她平时的职责除了收拾鱼获、补鱼网、帮忙做饭外,最重要的任务是紧盯着弟弟妹妹这班小淘气们,别让他们弄出什么妖蛾子来。真的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孩子们对一天来发生在身边的事情毫不关心,似乎也丝毫不觉。就算有什么发生,那也是大人的事情,与他们无关。

大船是渔民的家,移动的房子。因为得到涨水的消息太急,桂爹的篷船留在打鱼场了,驾着小船紧赶急赶总算是及时赶到,要慢个一天半天的话,情况就糟糕了。

喜爹驾过来的船就是这样的一个家,上面该有的家什应有尽有。现在第一件重要的事自然是开火做饭,大人能顶住饿,孩子却不行。

三条船并在一起,男人们围坐在船头,讨论他们自认为的大事。桂嫂子在船尾生火煮饭,新民免不了要帮妈妈准备食材。除了处理干、鲜鱼和在船上放得有点久的辣椒、茄子,还要不时的警告玩水的男孩子们,别让水花弄湿了东西。平静祥和的氛围,一点也找不到这一家子刚刚经历过的生死大劫的痕迹。

事后闲聊,桂嫂子问丈夫那天晚上找她要粗绳子干什么。

他难得地闪烁其词不肯说,这更勾起了她的好奇,就打破砂锅纹(问)到底起来。

桂爹最后还是内疚地道出了原委:他想将孩子们一个个绑起来再挂到大柳树上。洪水照那个速度涨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一旦风起浪涌肯定会出大事。他最坏的想法是:如果孩子们被淹死了,那也一定在他自己出事之后,这样其他人就用不着到处去为这一家人收尸了。

他反复跟妻子强调,说自己绝对不会让那样的事情发生的。那只是他一闪念的糊涂想法。还要求妻子千万不可跟孩子们提起。

劫后余生的桂嫂子经常会去多看一眼那棵大柳树,她绝没想到丈夫在危难中会这样去打柳树的主意。

另外还有,洪水未过,她在柳树高处的树枝上发现一只大灰猫。想救它下来又够不着,就连着几天用竹竿穿着鱼去喂它。

小岛上原本有许多野猫,大都是在原来主人家犯了事被放逐过来的。这一家人在危难时刻根本没顾得上留意它们,其他的猫恐怕都被洪水卷走了。大灰猫一开始并不领情送到嘴边的鱼。但一来二去次数多了,就转变态度了,还很快成为了这一家子中的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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