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归乡之途（一）（2 / 2）

褚南时常遣人送些物品赏赐给他们母子，而原青枫便让明镜做他的伴读，两人同往庚辰院学习。

那段时日，或许是明镜童年时最快乐的日子。

只是两年之后，王后骤然病逝，此后情况便不再平静。母子二人再度失去了倚靠，原青枫与明镜同岁，尚且年幼，自然无力照拂二人。他们在宫中便尝尽白眼，受尽欺凌。自此之后，母亲身体每况愈下，不久便也去世。

十五岁时，整个沈家，终于就只剩明镜自己了。

当初王后与五皇子的照顾此刻反而成为明镜的拖累。之前便有许多世家子弟看不惯这个罪臣之子得王后青眼，此刻都来落井下石。只要他未与原青枫同行，便会有人前来挑衅。而最终所有的的挑衅往往都会因为明镜的沉默不语演变成殴打与侮辱。

直到江海凝救了他的那天。

身着黑色长衣、额悬璀璨宝石的大祭司低下头去，看着右手中的那个圆形钥环。奇异的紫芒仿佛正随着呼吸明暗交替着。

江海凝的话令他心中不安。如若地宫中真有宝物，此刻出世未必便是好事。但如今，阳夏王朝摇摇欲坠。楚军攻入王都，难道便不是生灵涂炭、血流成河？

难道大敌当前，他竟生怯意？

明镜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母亲自幼教导他，为人当温和无争，他时刻恪守心中，而数年修行更要求他心性平和。但一个人的本性从来难以改变——他更像他的父亲，一腔热忱为友，死而后已为国。在他心中，有很多比自己更重要的东西。

雨势越发的大了，而风更助长了雨的气焰。镂空的天塔顶层被狂风骤雨笼罩肆虐，明镜却不躲不闪，任由风雨打湿头脸。

他需要清醒。

解开封印需要钥环、锁心和咒文。钥环已经在手，而秘锁之心与秘法咒文却没有下落。江海凝说的对，王室的秘密，应当只有王室最为清楚。

他决定先去往凌云殿碰碰运气。

阳夏王原歧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群臣面前，包括向来与王室亲近的天塔祭司们。甚至在四年一度的祭神节上，原歧也只是露了一面便匆匆离去。

他大多时候把自己关在凌云殿里，足不出户，不见外客。就连与原歧交情过命的大将军赫连绍，在王军临行之前，他也不愿召见。

明镜至今记得赫连绍离宫之时，在初夏的明媚天光之中——他身着金色战甲，长剑在握，神情坚毅，而眼中却藏着难以言说的疲倦与孤寂。

也许那时，他就知道他们此生难以再见了。

“五殿下，大祭司。”赫连绍的眼神停留在凌云殿紧闭的门外，声音仍是如往日般沉稳而温和。“时间紧迫，来不及多做告别。我只有一个请求——楚军已连下三城，我此番前往也没有十足把握。如若半月之后还未传来退兵之信，无论我是生是死，定要及时通知卫兴带人从天险关撤回，驻防王都。”

原青枫看着他，重重点了点头。清隽苍白的面容神情哀伤。

他有些悲观。

赫连绍感受到了年轻皇子不振的情绪，淡淡笑道：“五殿下，不必如此。无论胜败与否，我们都已经尽力，心中无憾。”

原青枫闭了闭眼，深吸了口气，说道：“将军说的是。孤已求援燕王，不日应有回复。届时孤会与卫将军亲自带兵支援烨城。还望大将军多加保重。”

赫连绍点了点头，看向明镜。

“大祭司。”

明镜微一点头，问道：“将军有何嘱托？”

“大祭司，当年你师父离开前可有提起过与神器相关之事？”

明镜沉思片刻，道：“未曾。伏英虽是神器，但已多年未有人能与之沟通，除却天塔祭司更是无人能够靠近。师父离去前也没有同我说过什么特别之处。”

赫连绍抬起头，看向高耸的王都天塔。流转的金色光芒仿佛永不会熄灭，照耀着在它镇守之下绵延于东陆的王朝。

只是它无知无觉，看不到星辰变幻，世事变迁。

可是，那样深藏于地下的秘宝呢？

“罢了，我走了。”赫连绍拱手施礼，最终却什么都没有再说。“两位，保重。”

明镜站在凌云殿外，仿佛那个沉稳的告别之声还在耳畔回响。

可是昨夜自西市归来之时，他就已经发现，那颗原本黯淡的天狼星，已经肉眼难辨。

那个人，不在了。

于是他连夜通知了原青枫，后者也遵从了赫连绍的嘱托，派人快马加鞭前往天险关送信。

而明镜自己便专注于地宫封印之事，现下看来，他所能想到的只有两条路。

第一条路，求见阳夏王，从他口中问出与地宫有关的事情。

一身黑衣的大祭司闭上双眼，双手结印，缓缓撤去部分将自己层层包裹的闭灵之术。散逸的灵力如游龙般钻入凌云殿中，殿内情形便清晰的浮现于眼前。

有些昏暗的大殿里，坐着一个两鬓斑白的男人。他穿着一身有些陈旧的黑色长袍，正细细端详着面前墙壁上的画像。

明镜认识画上的人。那是王后褚南，容色秀丽，身姿窈窕。她在那张有些泛黄的画纸上淡淡微笑着，凝视着画外的人。她将永远年轻，可是对面的人，却已经渐渐老去。

“阿南……”阳夏王的口唇翕动着，却没发出任何声音，但明镜仍旧认出了他的口形。

他在呼唤他的亡妻，呼唤着一个早已消逝于世间的女人。

明镜试图靠近那幅画，却突然遇到一股阻力，仅凭单薄的灵息无法突破。

那幅画上竟附有灵力保护。

他叹了口气，张开双眼。

这条路看来是行不通了。看阳夏王如此颓丧，恐怕早已失去了抵抗之心。他什么都不会说的。

现下只能尝试第二条路——以秘法进入阳夏王原歧的梦境或记忆之中，自己去找这个答案。但“望心”之法需要以原歧为阵眼构筑幻境，一旦有人闯入阵中，便会被拉入幻境。因此明镜需要清退凌云殿周围的无关之人才能够施法布阵。

但显然，在这种时候，任何动作都有可能造成这个人心惶惶的王宫发生不可知的劫难——更何况，是将王所居之处的守卫屏退。若以五皇子的名义行事，定会惹人非议，难保再生变故。

他一时难以决断。

落入望心幻境中的人越多，幻境力量便会越大，而幻境之主所能构建出的事件便会越发宏大精细。这对明镜而言，只有好处。

可那些无辜之人，定会受到幻境之力的影响，轻则受伤，重则丧命。

明镜深吸了一口气，右手捏诀，灵力涌动之时，一只金色灵鸟便停在了他的身前。

“五殿下，请传令宫人莫要靠近凤箫阁、夙眀宫与凌云殿。我将于这三处构建阵法，用以御敌。”

明镜的话说完，灵鸟昂首嘶鸣一声，展翅向着远处飞去。

他已经没有别的选择，只有借此尽量减少受到法阵影响的人。希望在原青枫知晓真相之后，不会责怪他的隐瞒。

“你需要帮助，是吗？”一道诡异空灵的声音突然自耳后响起。明镜只觉得一股闪电般的冷意顺着脊骨冲了上来，霎时令他惊出一身冷汗。

是那个声音。

“我知道你要做什么，你需要我的力量。”

明镜没有理会。方才想要以灵力调查清楚凌云殿中景况，他只得暂时弱化了闭灵之术的作用。未曾想就这么片刻，就被那个阔别许久的声音抓住了机会，试图扰乱他的心神。

“我说过，你知道来哪里找我。”那个声音继续贴在他的耳后，低声呢喃。

明镜看着殿外来往的宫人，静静思索着。

“你到底是谁？”明镜静静开口，话音波澜不惊。

奇异之声诡异的笑着。

“我是你要找的东西，我就在你的身边，在你的脚下，在你的心里。”

“你与地宫有关？”明镜继续问道。而与此同时，他的体内迸出数股气息，将整个王宫笼罩，试图找到这个声音的来处。

“你猜的不错。来找我，我能够帮你，完成你的愿望。无论是拯救你的朋友，还是拯救这个腐朽的王朝。”

灵息如同丝线般攀上那奇异之声的气息，然而还没能等他抓住，便瞬间湮没于虚无之中。

明镜轻轻叹了口气。无论地宫中藏有何等宝物，它的力量都远超自己，甚至也许比起伏英都更胜一筹。

他没有自信能够掌控这样的东西。更何况，它似乎还有自己的意志。

但方才那一瞬，他感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那种熟稔深藏于记忆之中，仿佛多年之前便曾经遇到过。

在原地伫立了许久，他仍旧没有头绪。

大祭司索性不再想了。长袖一拂，身形便消隐在了安静的凌云殿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