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王朝之末（一）（1 / 2）

小舟靠岸时，天光初明，包悯已经到达远离烨城百余里外的尧光山中。

此处已是楚国境内。原本十来艘小舟有的沉没，有的被河水冲散。到达尧光山的只剩下三艘。包悯和十来位烨城百姓与护送他们的兵士便决定就此下船，有亲戚的投奔亲戚，没有亲戚的只能自谋生路。

虽然如今世道动荡，但山中岁月仍是静谧安好。他们在水边扎了简单的营，开始清点物资，整饬行装。

包悯摸了摸藏在怀中的小包，看向兵士的首领，那个叫做吕云的年轻人。

“吕副将！”

吕云转过身，向包悯走来。

“包老板。”年轻的副将神情疲惫，眼下青黑，一身盔甲满是脏污灰尘。

包悯起身，道：“此番能够逃出生天，多仰赖大将军与各位将士救命之恩，此情包悯无以为报。”

话说至此，包悯深深做了一礼。

吕云连忙扶他起来，低声答道：“包老板不可，此事本就是王军将士职责所在。更何况将军离开之时曾对我等下令，无论您要去往何处，都需得护您周全。”

包悯心中一动，原来赫连绍早就计划了后续之事，不能令他孤身一人踏上前往王都之路。

无论去往何处……

包悯抬头看向天空，心中哀愁。他知道，他们这些人能从烨城逃离已是万分危险。而赫连绍作为王军主将，更是凶多吉少。

包悯既已应允，又如何能将他的遗愿弃之不顾？

一身布衣的中年人忍住眼中酸涩，转头望向湍流不息的涔水。

水光潋滟，倒映着清澈辽远的碧色苍穹与身旁忙碌的人影。而随河水奔流而逝的，却是洒满烨城的淋漓鲜血与那道湮没在暴雨中的金色身影。

包悯看着那些渐行渐远的人们，相互扶持着，走向了躲避战乱、属于他们的安稳生活。

而他的身旁，留下了吕云和仅剩的四位王都军士。他们将走向风雨如晦的王都，去为故友、为这个即将倾颓的王朝，尽最后一份责任。

北茫山巅亘古不化的雪，绵延起伏在极远处的荒原之中、仿佛有人影正在向天际奔袭，向着那圣洁之山，向着那山麓之下星星点点的生命之火。

原千峦坐在烟雨行舟二楼的雅间中，望着窗外倒映垂柳的涔水，正在天光的照耀下粼粼闪烁。

上一次坐在这个位置，还是十年前，那时他随姐姐一同前往王都参加四年一度的祭神节。

“可惜了啊，赫连绍。”原千峦依旧望着窗外，对侍立身侧之人说道。“他若知晓幽朔城已经归附，不知是否还会如此浴血奋战？”

灰衣人的目光落在楚公身上，晦暗难明，但下一刻便恢复了平静。

他没有回答。

面前虽无茶点，但楚公坐姿行止仍然优雅端方。虽已年近四十，岁月却似乎相当优待这个男人。遗自王族血脉的出众容颜，让他看起来并不像一个能够带兵打仗的武将，反而更像个翩翩公子。只是那目光中的多疑与冰冷将书卷之气尽数掩盖，徒留上位者的肃杀之息。

拿下烨城后，原千峦放缓了他的计划。赫连绍已死，阳夏王朝战力几乎已经瓦解，此时他无需急躁。待楚军修整妥当，继续向王都前进也不迟。

幽朔城选择背弃阳夏站在了自己一边，对原千峦来说确是一层重要的保障——如若有人能够与天塔祭司抗衡，那么同样修习术法的幽朔城一定是最为妥帖的选择。不过即便如此，他仍旧没有放松警惕。这个城主看起来并无长处，但他的兄长与妹妹均非寻常之辈，想来他也绝非俗常之人。

只是此人捉摸不透，终归是要小心谨慎些。

“城主。”

身侧的灰衣人恭谨答道：“不知楚公有何吩咐。”

原千峦笑道：“城主何必如此拘谨，坐吧。陪孤好好聊聊。”

灰衣人微一欠身，不再推辞，在原千峦对面坐下。

“城主，孤始终有一点疑惑，想请城主为我解答。”原千峦饶有兴味地问道。

灰衣人仍旧面无表情，只是淡淡回答：“楚公请直言。”

“赫连绍乃是城主的亲兄弟，此事当真？”原千峦仔细的盯着灰衣人，似乎不想放过他的每一个表情。

只是令他失望了——灰衣人如同带着一张假面一般，一丝情绪也无。

“不错。但赫连绍早在十二年前便被放逐。”灰衣人话音仍旧恭谨，但仿佛在谈论一个毫无关联的人。

原千峦移开目光，不再深究此事，转而问了另一个问题。

“城主究竟为何与楚国结盟？”

幽朔城主的回答仿佛刻在心中一般，毫无犹豫，更无破绽。

“王庸碌无为，不堪重任。幽朔城不过边境小城，在下只想为城中族人寻个出路，还请楚公放心。幽朔城归顺，绝无二心。”

答案在原千峦意料之中。仅凭一个已经几乎无人能够修习术法的幽朔城，确实尚不足以与自己对抗。

毕竟这宽广无际的东陆，只能拥有一个主人。

烟雨行舟外的长街，那场暮色中的大雨未曾留下丝毫痕迹。大战之后的正午天光刺目，只是此刻走在石板上的已是兄弟中的另一人。

赫连绦的脸上仿佛永远戴着一张没有表情的面具，无论何时，无论面对着谁，也无论在说着怎样的话。

只是那双眼睛……

侍立于楚公身边的谨慎与深沉被一种无边的哀伤与空无取代。即使他们之间已经相隔了十二年的光阴，但纠缠于血脉中的亲情与羁绊，却始终未有一丝消退。

最后的那段时光，他就在这里。

守着这座注定不会再有支援的孤城，遥望广阔无垠的天际与远处巍峨起伏的北茫雪山。

等待着最后的来临。

只是他，有没有仅仅一刻，想到过他仅剩的亲人、他的弟弟妹妹？

灰衣人孤独的脚步声回荡在青石板上，而他的目光却无意识地落在路旁。

泥土中正安静的躺着几颗白色石头，其中隐隐萦绕着几不可见的紫色辉光。

赫连绦蹲下身仔细查看，七颗白色石头呈某种法阵雏形。虽有辉光闪烁，却尚未发动。

幽朔城主心中一凛。

术法分明出自幽朔城，而其中隐含的力量更是令他无比熟悉——难怪，涔水战场上仅仅只是破除凝时之术，他便受到了如此严重的逆风反噬……他也竟留下了后手。

灰衣人站起身来，深吸一口气。旋即双手结印，以结界将自己的身形笼罩隐藏。结界闭合之时，他的指间涌起耀眼的银色光芒。那光芒呈现圆球形状，宛如明月，缓缓旋转着。随着双手向左右渐渐分开，银球也逐渐变大，然后脱离他的双手，缓缓上升。

片刻之后，光芒夺目的银球一分为七，化作几缕难以捉摸的辉光，向着六个方向飞驰而去。

赫连绦看着脚边阵法发出的淡淡银光——至少这个时候，楚公还不能死。

但无妨令他们好在此耽搁一段时间，给王都一个喘息之机。

他需要时间，完成自己的计划。

幽朔城主的眼中含着淡淡嘲讽，仿若什么都不曾发生，启步向前走去。

夜幕再度悄然降临。

包悯一行继续向王都方向前行着。而吕云的部下，那位精通辨位识图的尹厘，提出了一个异常严肃的问题——继续北上，最近的路自然便是通过烨城。而若要绕开烨城，需到达东南方向的泞水镇后，再转向西北。不过这一绕一转，便是将近半月光景。

几人已经换下了士兵的装束，扮作寻常百姓，三三两两围坐在火堆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