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烨城之战(1 / 2)

王都域重镇,烨城。

暮色下,风雨中,微弱的火光在城墙上挣扎闪烁。这已是楚军围城的第十三天,王军几乎弹尽粮绝,城中四处人心惶惶。

在进入王都辖域、兵临烨城之前,楚军已如破竹般连下三座小城。楚公为鼓舞士气,甚至默许士兵屠杀平民。而身经百战、心性沉稳的王都大将,听闻此事更是愤恨不安。

但如今,派去王都传信的斥候始终未归。

赫连绍独自站在城楼之上,遥望着隐没于风雨的楚军大营。他的神情看去淡定平静,但紧握长剑的右手却青筋暴起。

今夜,就是最后了。

即使两军人数悬殊,而援军迟迟未至,赫连绍也不准备坐以待毙。阳夏王朝如今风雨飘摇,而他身为王军大将,断不能束手就擒。

于他而言,除却为国战死,便再没有更好的结局了。

只是一定要死,亦当死得其所。

今夜的战略已经拟定,只待时机一到。但在此之前,他还要去见一个人,做一件事。

烨城本是王都域广阔平原上一颗最为闪耀的明珠。而楚国作为阳夏属地,地处东陆东南,气候温润,物产丰富。因此与楚国相近而又有涔水穿流而过的烨城,便成为两地通商的重镇,繁华比起王都亦不遑多让。

而烟雨行舟曾是烨城最负盛名的酒楼。它风格清丽,装潢雅致。据说老板年轻时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定居烨城后,便聘来了王都有名的大厨,于涔水畔建起这座别有风情的酒楼。

但曾经的熙来攘往已经不再。

红纱团簇的烫金牌匾被风雨敲击出沉闷的歌,仿佛这静谧天地间唯一的声响。一个中年人正抱臂靠在门边,看着串联着灰色苍穹与青石板的雨幕,静静出神。

战乱起的突然。虽然阳夏王不理朝政许久,但有大将军赫连绍坐镇,包悯没想到楚国真会发兵而来。

而烨城位于两域之间,自然首当其冲。这种时候,作为一个从商多年、目光毒辣,自诩几乎未曾失手的人,包悯心中不由得感觉十分挫败。

他的目光从骤雨中移开,在酒楼中四处逡巡。

虽然已经萧条数日,但室内仍旧窗明几净。就连阑干上点缀的植物,也依然生机勃勃。包悯又忍不住叹了口气——这其中每一处装潢,每一张桌椅,都是他精心挑选。酒楼开了十年,他便全心全意投入了十年。甚至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悄然老去。

可数年心血抵不过战火掩埋。心念及此,他便觉得索然无味。

暮色沉沉地压着这座孤城,也压在包悯心上。

他再看向门外——却见一个萧条的身影,撑着柄灰色的油纸伞,正自长街那头走来。

那同样也是一个中年人。他的身形修长高大,着一身青色长衣。衣摆被雨沾湿,显出深浅不一的斑驳印记。随着他逐渐走近,伞下的面容逐渐映入包悯眼中——微抿的双唇与黝黑的皮肤,继而是锐利的双眼与斑驳的两鬓。

他缓步而来,站在雨中,对包悯笑道:“果然,如今也只有你这还会亮着灯。”

包悯笑着摇了摇头,接过来人手中的伞,引他坐下。

“你来了,还是老样子?”

来人摆摆手,道:“今夜不宜饮酒。素闻包老板爱茶,不如今日让我这个粗人开开眼界,见识一下?”

包悯看着中年人眼中狡黠之色,叹道:“没想到啊,王都的大将军竟然跑到这穷乡僻壤来剥削穷人。”

雨幕之中,这对挚友在烛影中对坐长谈,直至夜色悄然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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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烟雨行舟,暮色已然四合。骤雨初歇,原本繁华的城中此时却无华灯初上。唯有几处泥土里,隐隐约约散发着不易察觉的紫色微光。

赫连绍的眼睛从那淡淡的紫芒上挪开。

雨后的空气清新而湿润,带着一丝甘甜。他走在静谧的长街,看着四周紧闭的房门,心中怅然。

围城数日,物资已无法支持。能够逃生的百姓早已离开,如今留下的,除了不想走,便是不能走的。

但即便如此,他也不能放弃。

赫连绍的宿命便是战斗到最后一刻。这样的决心早在他离开故乡时便已经下定。

城楼之上,夜风凛冽,其中裹狭着稀疏的雨丝。雨丝落在脸上,冰冷沁骨,一如他现在的心境。

无论何种结局,皆在烨城此夜。

一身金色战甲的将军负手立于城楼,等待着某个时刻的到来。正在他静心养神时,忽然听到身后响起低低的啜泣之声。

原是一个在身后站岗的小兵,看起来不过十几岁,双手正紧紧握着长矛,低声哭泣。

赫连绍拍了拍小兵的肩膀。

“怎么了?”

小兵狠狠一抹眼睛,颤声答道:“请大将军恕罪,我只是…一时没能忍住。我乃家中独子,尚未娶亲。我虽不怕死,但一想到我死了,我母亲…她也…”

她也活不下去了。

赫连绍知道他说不出口的话。于是不可避免地,他又想起了那三座被屠的小城。

和自己的亲人。

他的亲人,他的弟弟妹妹…

此战本就是殊死一搏。他将带着这些年轻的士兵们走向未知,走向死亡。安慰的话不知如何说出口,赫连绍只得再次用力拍了拍小兵的肩膀。

小兵也再次抬手,抹去眼中之泪,然后深吸了一口气。

赫连绍明白,守在烨城的王都士兵们也都明白——

乱世之中,战争之下,谁又能逃得过命运裹挟?

天色在寂静中又暗了,雨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

无论王都是否还有驰援,现下都已到了最后时刻。如今唯有趁着两军交战之际,将烨城中剩下的百姓,与最后可能还有作用的东西传递出去。

赫连绍双拳紧握,静静望着涔水对岸驻扎着的楚军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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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最后一丝天光隐没,夜幕开始笼罩整片平原。

王军所剩无几。他们将依计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同时突围。此战意在保护百姓离开,因此王军兵分五路——除却向四方突围的小队,还有一队负责护送百姓从涔水顺流而下,离开烨城。

据深入楚营的斥候所言,贯穿烨城南北的涔水守卫最为薄弱。即使水面并不十分宽阔,但有着夜雨的掩护,只要先做突围佯攻,分散楚军的火力,再集结小队的兵力顺着涔水突围,未必不能成功。

当夜幕彻底降临,赫连绍带领南向小队自南城门出城。在夜雨之中,他们沿着涔水西岸疾行五里才被楚军发现。

细密的箭雨破空而来。赫连绍俯在马背,反手拔剑削开几支木箭。现下看来比他预计好上许多,突围小队越发深入,楚军便要分出更多力量对付自己,而护送平民的队伍就越安全。在模糊的夜色之中遥遥看去,除了北方相距太远无法确认,其余两向皆已短兵相接。而不远处的涔水之上,一叶接一叶的小舟顺水而下,正是在第五队人马护送下的烨城百姓。

第二波箭雨袭来,赫连绍不再顾忌,剑柄于掌中一旋,冷光夺目,数支断箭又簌簌落于马蹄之下。

涔水流向穿过楚军营地,这便意味着顺流而下的小舟需构建严密的防卫,以防岸上的楚军拦截,因此王军几乎所有的战盾与防具都装备于戍卫平民的护卫士兵身上。所幸今夜降下大雨,否则一旦楚军备上火箭,他们便插翅难逃。

念及此,金甲大将的心中总算有了一丝宽慰。短兵相接之时,他大喝一声翻身下马,右手举起剑鞘隔开了砍向自己的长刀,反手一剑便削断了敌方士兵的喉咙。

几番厮杀下来,雨势越来越大。楚军已陆续发觉敌将踪迹,大喝着向赫连绍所在之处涌来。血雨之中,竹哨凄厉的嘶鸣划过战场,这是王军早已定好的暗号——哨声响起之时,东向与北向两支小队将向中汇合,誓死而战,拖着楚军主要战力,而西南两向小队将转向涔水,掩护平民顺流而下。

倾盆大雨与飞溅的血珠几乎遮住了赫连绍的双眼。一个身经百战的武将杀入混乱的敌阵,立时将对战变成了屠杀。发觉他踪迹的楚军将士几乎让他杀了个干净,而后方其他士兵似乎已被拖住,没有继续向他所在之处涌来。他丢下夺来的长枪,向着不远处敌方驻地望去。

楚营火光四起,复又极快被夜雨浇灭。夜光闪动之中却并未发觉带领楚军的领袖——楚公原千峦的身影。据斥候回报,中军帐设立在烨城东南,距离赫连绍定下的突围路线并不很远。他已经如此深入楚军驻地,如何会毫无原千峦的形迹。

赫连绍心中一沉,若原千峦亲率精锐向涔水阻击……

他狠一咬牙,向着涔水狂奔而去。

方才砍杀之间,已不知不觉与上游有了一段距离。此时风雨渐盛,视线受阻,一时间赫连绍竟没有看清涔水之上是否还有小舟顺流而下。

他突然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跳,迅疾而沉重,但多年于战场上磨炼而成的意志令他并未慌乱。乱战之中他逐渐向着涔水西岸缓慢靠近,风中隐隐传来血的腥味与水汽交织的气息。若非夜色笼罩,他应当能够看见,湍流之中血色隐现,尸体浮沉,有自己人的,也有对方的。

所幸,赫连绍看到小舟之上,士兵举着巨盾环绕四周,坚守抵抗着来自陆上的袭击。原本护送小队之中弓箭手居多,此刻与陆上的西南两向小队将部分楚军包夹,一时间也未落下风。

赫连绍抹开模糊双眼的雨水,轻轻舒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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