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湛湛青天不可欺（终章）12（1 / 2）

林崇静静地躺在床上，他已经醒了一个时辰了，心神推演发现自己已经昏迷了整整七天。

但即使醒来后，林崇也只感觉身体就像是散架了一般，根本无法动弹，而且五感变得异常迟钝，连周围的环境都无法观察，入眼只有木质的屋顶。

林崇内视自身，发现自己的人身山河已经是满目疮痍，筋骨错乱，窍穴移位，若是寻常武者遇到这种伤势，哪怕没有当场毙命也注定是个废人了。

但林崇毕竟已经是二品宗师，体内生机何其旺盛，在他有意地引导下，浑厚的内劲不断的洗练着浑身经脉，体内的伤势正已惊人的速度恢复着。

比起身上的伤，林崇更加在意的是自己昏迷前看到的那个人，那个出现在他梦里的人。

那是他的爷爷，在林崇年少时救了他，给了他新的名字，随后他们一起在生活了三年。

这三年里，爷爷教林崇读书写字，尤其是那篇《千字文》，爷爷亲自默写下来，交给林崇抄写，不仅不能错一个字，而且连字迹也要一模一样的临摹。

到了第三年，爷爷阳寿将尽，大半年的时间一直虚弱地躺在床上，林崇任劳任怨的服侍他，但最后爷爷还是去世了。

林崇将爷爷葬在了他们住的那座小山包上，这里离林崇的家乡并不远。

听说在这三年里外面安定了，村子里也没有再饿死人。

但是林崇并没有回家去看看，反而独自一个人沿着官道朝望京城而去。

“要当一个天下一等一的豪杰！”这是爷爷给他的期许。

但林崇心中却没有功成名就的梦想，他只是觉得自己这条命是爷爷给的，那就应该好好珍惜，应该去看看更广阔的天地。

一个八岁的儿童，要从青州走到万里之外的望京城，几乎是天方夜谭。

但是对林崇而言，却没有那么困难。

其实从那天被爷爷救下之后，林崇就发现自己的身体和以前不一样了，几乎不会感觉到疲惫，力气也变大了很多，甚至很少会有饥饿感。

凭着这一份体魄，林崇一路走到了望京城，甚至顺利的通过了清玄署的选拔。

等到正式习武之后，林崇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是何等的强健，在武学一途更是突飞猛进，境界连连攀升，就连紫衣侯都赞不绝口。

但林崇心里清楚，这也是爷爷送给自己的礼物。

林崇不知道爷爷是怎么做到的，也不知道让自己变得这般“得天独厚”要付出什么代价。

因此他从不自诩天才，只觉得自己是一个很幸运的人。

如今内劲运转，林崇发现自己的功法已经发生了变化，多了一种玄妙的大道韵味。

身体恢复速度也比林崇预想得要快很多，短短一个时辰，体内山河已经修复大半，林崇也终于可以控制自己身体了。

林崇缓缓起身，发现自己身处一间小木屋，身下是一张木床，大门敞开，格外明亮的阳光照射在地面上，显得有些刺眼。

林崇艰难的走下床，一步一顿的走向门口，向门外望去，顿时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

无尽云海在阳光的照耀下如同茫茫雪原一般反射出耀眼的光芒，而巍峨的山峰刺破云层，星星点点的散布在云海之上，犹如海外仙岛，让人忍不住遐想是否世间真有仙人。

林崇心知此地自然不可能是海外，整片大陆能看到如此奇景的唯有一处，那便是唐卡山脉最高峰穆朗神峰。

即使是武学昌盛的大越王朝，能登上这等生命绝境的武者也是屈指可数。

寻常二品宗师面对这里奇寒和稀薄的空气也会难以招架，稍有不慎便会丢掉性命。

至于一品大宗师，虽说不至于难以攀登，但也很少有会愿意来此地受罪的。

自己怎么会在这等绝地？

林崇连忙抬头看向四周，发现木屋周围有一圈淡金色的法阵，正持续散发着有节奏的波动，在方圆十丈范围内形成了一圈半圆形的防护罩，使这一方小天地不受外界环境的影响。

难怪林崇在屋内丝毫感觉不到此地已经是离地面数千丈的高空了。

“你醒啦？”一道如同从梦里穿越出来的声音在身旁响起，让林崇怵然心惊，仿佛重新变回了那个五岁儿童。

回头望去，林崇看到一个身着黑衣的老人静静的坐在门边，面容与林崇梦中的老人一般无二，甚至好像没有衰老。

林崇很肯定刚才自己出门的时候门外是没有人的，这屏蔽感知的手段比拓跋长命更为高明。

但是这些已经不重要了，林崇愣愣的看着眼前的老人，喃喃道：“爷爷，你，你还活着？”

眼前的老人淡笑道：“崇儿，二十年不见啦，你没让我失望。你现在应该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吧。”

林崇闻言顿时心中一紧，苦涩地笑道：“爷爷，你真的是千机尊主吗？”

千机尊主点头笑道：“不错，我便是千机。我以前没有把我的名字告诉你，就是不希望你长大后知道我究竟是谁。本来我那时候以为我真的会死了，也不想让你有太多负担。”

千机尊主站起身来，从林崇身边走过，来到悬崖边缘。

千机尊主身材高大，即使衰老至此，身型也没有半分佝偻，竟比林崇还要高出半个头。

面对着无尽云海，千机尊主自顾自的说道：

“崇儿，你看这里的风景，不正是当年我说的千山之宗吗？我为你取名崇字，正是希望你能傲立在这天地之间。”

“我曾经也是大越人士，很久以前逃荒到了神机帝国，在那边扎根，研习神机术数十载，博得了千机的尊号。当了尊主以后，没有人敢再称呼我的名字，到如今我自己也快忘了。”

“我自幼聪慧，到了少年时，自认无所不会，无所不精，千种技艺便有千般骄傲，所以我给自己取名为千傲，林千傲。”

千机尊主转头对着林崇说道：“崇儿，我与你不同，我自幼便是锋芒毕露，不甘于平庸。而我的天资也足够好，少年时便名震四方，一开始我也会兴奋，会得意，但时间长了，这些名望也让我逐渐让我觉得乏味。”

“到我一百零五岁的时候，以我的修为，我已经能冥冥中感觉到自己的大限，所以我选择在生命的最后几年回到大越，然后我便遇到了你。”

林崇忍不住说道：“那你为什么要救我，你与我非亲非故，人间惨事成千上万，你又何必对我出手相助呢？”

千机尊主笑道：“世间的事哪有那么多理由？心念所至顺手而为罢了。”

“硬要说的话，就是觉得你的那一份早慧很难得，世间大部分所谓聪明的孩子，无非就是模仿大人的行为，为了博得他人的夸奖而故作老成，实则并不知道这么做是为什么。”

“但你天然有一种大智若愚的早慧，你看懂了很多事，却不会声张，而是能够自己思考每件事背后的缘由，这便是你最难能可贵的地方。”

林崇听到千机尊主这般夸赞自己，心中却没有半分欣喜。

此次能够再见至亲，原本是极其惊喜的事情，但是在林崇知道自己的爷爷竟是神机帝国的千机尊主后，此前与爷爷相处的温馨回忆，此刻都染上了一层阴霾。

林崇自然清楚，当年自己仅是一名五岁儿童，没有被对方算计的价值。

但如今自己已是大越朝廷的重臣，知晓诸多王朝机密，实在不能掉以轻心。

再联想到自己出类拔萃的武学资质，更是让人不寒而栗，难不成这竟是一场长达二十年的间谍谋划？

千机尊主看到林崇神色凝重，已经猜到他心中所想，不禁大笑道：“崇儿，你别多想了，我救你，教你，与大越神机两国无关，纯粹是我个人的行为。”

“我的确用神机术打通了你身体的经脉，强化了你的筋骨，但这些只是希望你能我死后能够活下去，你无需多心。”

“而且你也没必要妄自菲薄，我为你做的其实并不多，对于庸才而言，即使帮他把路铺平了也会自己摔跟头，你能有如今的成就都是你自己应得的。”

林崇暗中松了口气，他知道以千机尊主的身份，是不屑于对他撒谎的，于是便问出了此刻最想知道的一件事：“爷爷，那我师父，他现在在何处，是否还活着？”

千机尊主笑道：“崇儿，你如今重伤未愈，又见到了本应离世的爷爷，但你最关心的却仍是紫衣侯的安危？”

林崇正色道：“师父对我有授业之恩，而且此次任务他也是为我涉险，如今他生死不知，下落不明，我实在不能无动于衷。若是我师父还活着，请爷爷放他回大越，我愿留下供你驱使。”

千机尊主说道：“崇儿啊，你已经是二品宗师，又是玄机境的控物师，最重要的是你现在还这么年轻。你的前途远比紫衣侯要宽广，你又何必为了他而让自己身陷敌营呢？”

林崇看着千机尊主，平静的说道：“爷爷，你也不用把我当小孩了。你说我的前途宽广，那你更加不会轻易的放我走，既然注定是要被你留住的，那若是能换我师父自由，我也心甘情愿。”

千机尊主轻轻点头，说道：“你说得不错，我的确没有打算放你走。但是对你而言，你如此不爱惜自己的生命，说到底还是觉得自己命贱。”

“自从你被你父母换给别人以后，你对自己始终有种自我厌弃的情感，觉得自己这条命就像捡来的一样，不值钱。”

“这是不对的，我当年留给你的期望，并不是真的要让你出人头地，而是希望能给你一个活下去的理由，你如今没有让我失望，也不应该再随便放弃自己。”

林崇神色平静，在武道之上林崇能走到这一步，心志坚毅非常人可比，自然不会因为旁人的言语而产生动摇。

林崇只是静静着看着千机尊主，等待他的答案。

千机尊主自然知道林崇在等什么，笑道：“你放心吧，紫衣侯没死，而且性命无忧，我等会便可以带你去看他。这个就先物归原主吧。”

说罢，千机尊主便将两颗黑色圆球扔给了林崇，林崇抬手接住，圆球瞬间变换，化作两个护腕附着在林崇的小臂之上。

“天玄？”林崇有些惊讶，他记得在自己昏迷前，天玄被大道之力碾压，彻底失去灵性变成碎片了。

“这个小玩具挺有趣的，大越工制署的确是能人辈出。但这次它受损严重，你即使把它带回工制署也不一定能修好，不过既然它是以神机·千变为基础打造的，那我自然也能修好它。”

“本来我是打算给你一些更好的武器，但是我发现你对它做了一些改装，就保留了下来还给你吧。”千机尊主随意的说道。

林崇闻言，双手一翻，天玄骤然四散，化作无数零件，在每一件零件之上，都浮现出一个文字，相互交织在一起，如同繁星一般在空中有规律的移动。

千机尊主抬头看着这幅场景，露出欣慰的笑容，称赞道：“你能将我手写的那一篇千字文炼化到这天玄的每一块零件中，让这件后天铸就的兵器有一种浑然一体的先天道韵，聚散随心，驱之如臂，着实是很有创意的运用。”

林崇轻轻点头，说道：“小时候不明白你为何让我背诵和抄写这些文字，等学习到神机术后才察觉到你写的这些文字中蕴含的真意。”

“执掌天玄之后，将它们融入天玄的零件，一来是为了让天玄更加顺手，二来也是为了记住你对我的恩情。”

千机尊主笑道：“世间的文字与言语都是人的精神所化，自然蕴含着每个人的意志。以此为基础的神机术也有很多种类，所谓的言出法随，落笔生花，包括你遇到过的摄言炼魂之阵，皆是此类。我留给你的那一篇千字文，不过是一个引子，为你打下神机术的基础，而你能够独自钻研到如此地步，着实不易啊。”

林崇将天玄复原，对千机尊主说道：“爷爷，还请带我去见见我师父吧。”

千机尊主无奈摇头道：“那好吧，那我带你过去，如果你跟得上的话。”

说罢，千机尊主径直走向悬崖，毫不犹豫的一步踏出了法阵范围，直直的向下落去。

林崇惊愕不已，但还是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一踏出法阵，林崇瞬间有一种窒息之感，同时身体内血脉贲张，仿佛浑身血液要透体而出，随之而来的还有极致的寒冷。

此时林崇身体还没复原，突遭环境巨变，七窍之中都已经有鲜血流出。

但事到如今，林崇也不可能退缩，强行运转内劲压制体内伤势，同时猛然下冲，狂暴的气劲划破云层，向着千机尊主坠落的方向追去。

所幸千机尊主很快便在一处崖壁上的山洞口停了下来，林崇随后落在他身边。

刚一落地，林崇便直接半跪在地上，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千机尊主则是满眼笑意的看着他。

“哟，前几日那么威风的林大统领，现在怎么这么狼狈啊。”一道充满嘲讽之意的女声响起，一道身着白衣的倩影缓步从山洞中走出，正是拓跋长命，脸色带着讥讽的笑意。

林崇艰难的站起身来，抬手擦拭嘴角的血迹，并不理会拓跋长命的嘲笑，而是转头看向千机尊主，问道：“爷爷，我师父就在山洞内吗？”

千机尊主点头道：“不错，这个山洞内机关重重，没有我们的带领你是进不去的。长命，前面带路吧。”

拓跋长命闻言冷冷地看了林崇一眼，冷声道：“林大统领，请吧。”

随后转身向洞内走去。

林崇并不言语，直接大步跟上，他也不担心有什么陷阱，要是千机尊主他们有心害自己，那在这昏迷的几天里早就可以动手了。

事到如今，林崇知道自己和紫衣侯已经是任人宰割的处境，反倒不用再担心还有什么阴谋诡计，不如随遇而安，以不变应万变。

步入洞穴，林崇发现洞内空间极大，顶部与地面遍布钟乳石，地面之上还有无数道裂痕，其中正在冒着炙热的水汽，上升到洞顶冷凝之后再次顺着岩柱滴落，如此循环往复，在山洞内烟雾弥漫，有种人间仙境的意境。

林崇对眼前的奇景并不在意，内劲汇于双目，原本幽暗难明的洞穴在林崇眼中逐渐清晰，一些伪装精妙的机关也暴露在林崇眼前。

而在洞穴深处，林崇听到有很多平稳的呼吸声，似乎有很多人在里面活动，但视线却被一扇大铁门遮挡了。

千机尊主看着林崇，淡笑道：“别白费力气了，一起进去看看吧。”

林崇默不作声，跟着他们慢慢走过这危机重重的洞穴，不一会便来到了大门面前。

拓跋长命上前将手掌按在大门之上，一个法阵显现而出随即消失，大门也缓缓打开。

门内的场景让林崇大吃一惊，他原本以为依旧会是黑暗的山洞，入眼却是一片刺眼光明。

林崇发现此地竟是另一头的山洞，巨大的溶洞在山体上贯穿而过。

在唐卡山脉的这一侧，云雾了了，可以很清晰的看到广袤的大越国土。

视线穿过大漠，原本饱受战火摧残的禹陕大平原在此地看去开始泛出淡淡的绿意，初春之际，万物复苏，只是战争却仍在继续。

林崇的视线却被山洞中顶部的一颗巨大珠子吸引了过去，这就像是神机界的放大版。

珠子内光华流转，日月山河若隐若现，似乎蕴含着无穷生机。

同时这颗珠子还在放出淡淡翠绿色的光芒，照耀着在其之下的数百道身影。

这些人看似平静的睡着，个个气息绵长悠远，竟全是内劲高手。此刻他们正全部静静地躺在一座座石台之上。

从他们身上正流出宛如实质的内劲，被石台吸收，又顺着山壁缓缓汇入巨大的神机界中。

林崇一眼便看到了自己的师父紫衣侯，除此之外，齐凌云、赤溪仙子、温玉公子等成名宗师也在其中。

林崇甚至看到了前不久分别的沈玉，没想到她竟也被抓来了。

林崇心中震惊不已，这究竟是什么手段，能让这么多成名高手毫无反抗之力，任由神机帝国夺取他们的内劲。

千机尊主站在林崇身边，看出了林崇心中的震撼，微笑道：“崇儿，不用惊讶，他们都活得好好的，正在神机界中享受自己梦想中的生活。至于他们的肉身，我们为他们创造了如此完美的世界，他们理应为我们贡献力量，为我们大军提供能源。”

林崇闻言抬头看着那颗巨大的神机界，凝神细看，竟发现里面真的有很多人影在活动。

“这，这是怎么做到？”林崇喃喃道。

千机尊主笑道：“这是帝国最新研发出来的神机术，此次战争正是检验它的好机会，目前的效果我们很满意。”

林崇转头看向千机尊主，声音沙哑地开口道：“与三国开战，战事持续三年之久，战火遍布越盛大陆，死伤百姓无数！这一切竟只是你们的一场试验？”

“哼！看来林统领久居望京，对神机帝国的情报疏于了解啊。在我们国家，研发出全新的神机术被视为最高的荣耀。”

“五大阶级生来注定地位不同，终生无法改变，但若是能够独创神机术，将其推演到玄机境，即使是最低阶的薄族，也能一举成为最高阶的圣族。”

“全民对此如此的狂热，为了试验发动战争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拓跋长命在一旁冷笑道。

林崇虽然奇怪于这拓跋长命语气中的不满，但也无心深究，他现在心中一直在盘算如何破解此刻的危局。

若是任由神机帝国这群疯子继续下去，战局不断扩大，以战养战，越来越多的大越武者被俘虏，成为驱使傀儡大军的能源，那战火何时才能平息？

千机尊主缓步走到巨大的神机界之下，抬起左手，掌心流光四溢，其上方的神机界受到召唤，逐渐缩小落下，最终变成之前林崇拿到的那种大小的珠子。

千机尊主转头看着林崇笑道：“那天紫衣侯能在我的军营中找到这神机界，都是我安排的。只要我愿意，抬手之间神机界便会回到我手中，即使你把它放入丹田也无济于事。”

“可你做这一切是为什么？”林崇难忍心中的震惊，忍不住问道。

千机尊主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抬手端详自己的手掌，叹息道：“人生百年，大限所致。即使武学登峰造极，神机术出神入化，也不能延长寿命分毫。”

“按年岁计算，我现在已经一百二十八岁了，我原本就是长寿之人，但如今这个年纪也应该早就入土了。崇儿，你就不奇怪我如今为何还活着吗？”

林崇觉得此时此地实在是诡异非常，暗自运功，表面上依然不动声色地说道：“若你只是一个普通的老人，我肯定会好奇你为何能活到如今的岁数，但既然你是神机帝国的千机尊主，我想自然有你独特的手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