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楔子:回京(2 / 2)
尤其到潮湿的阴雨天,骨毒就会更频繁,有时轻,有时重。但终将会导致双腿瘫痪。
不过林冬善医术,能用针灸替他缓解一二。但平时不发作时,便于常人无异,只是不能快步行走,行动缓慢而已。所以说,陈元如同半个废人。
天空中不知何时乌云密布,雨一点一点地下起来了。淮龄冒着雨回到家中。她扔下剑,又倒了一杯热茶,接着往书房走去,叩了两声,推门进去。
“义父,外面下雨了。您的腿还好吗?”
陈元倚在榻上,布衣裤脚被挽起,直至大腿。他裹着被子,紧闭着眼,身旁还摆着一个炽热的暖炉。
林冬正在低头弯腰,一脸慎重地用金针在他的腿上定穴化毒。
听见淮龄的声音,陈元睁开眼,眼底藏了一丝憔悴,却还是开口说教道:“剑练完了吗?不要见下雨了,便可偷懒。欲成大事者,一点风雨算不得什么。”
“主子自有分寸,何须忠平侯多言。”林冬温温和和又不容置喙,抬头对淮龄说,“您待会是要去秦府吧?”
“冬姨,还是你最了解我。好久没去找秦峪,怕他生我气。所以我们约了今日在秦府见面。”淮龄边说着,顺手将手中温热的茶水,递给死板着个脸的忠平侯。
“雨越来越大,秦府又在城东那边。万一您生病了。要不还是改天去吧?”林冬还是有些担忧。
这时,陈元沉声道:“君子间既然定下了约定,即便有万山阻隔,也要赴约。这是礼义。”
淮龄点了点头,“义父说的,也是我所想的。冬姨,习武之人没有那么容易生病。那我先去了。”
陈元疼得闷哼了两声,叫住淮龄,“早些回来。明日我们要启程了。”
淮龄怔了一下,“去哪?我怎么不知道?”
林冬针灸的手一滞。
几日前,陈元收到了忠平侯府发来的信。信上写道,在朝中任工部郎中的陈文,所监管的关兴桥不到三日便坍塌,酿成人祸,现已被押入昭狱。
陈文,也就是陈元的弟弟。
忠平侯想借此机会,带着淮龄重回上京,却遭到了林冬的反对。他们各不相让地争执了半天。
林冬撂下一句话:“当年,我们带着主子隐姓埋名来到这里。如今您又要带她回去?万一主子被上面那位察觉了,出了什么事,您对得起大姜后的嘱托吗!”
“我自有我的考量。”陈元冷峻的侧脸显得尤为坚决。
林冬沉默了一会,像是捅破了一层窗户纸,“我明白了。您是要赌上所有人的命去报仇。”
陈元的嘴抿得更紧了,脸上的线条硬绷绷的,他随即背过身去:“我没有私心。还请你将我的决定告诉淮龄。”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姜后和纯嘏公主。
林冬一言不发地走了。
记忆戛然而止。
此刻毒发的陈元被折磨得说不出话,身体要往地上倒去,手中的茶杯砰地掉在地上,茶水洒落一地。
淮龄连忙扶住,林冬这才回过神来,又多加了几针,这才稳住了毒情。
陈元的眼睛又恢复了清明之态,他看了一眼面无表情收针的林冬,反问道:“淮龄,现在你有两个选择。跟我回上京,或者留在苏河城。你的身份.......的确,回上京是一招险棋。相比之下,在苏河城无忧无虑,一生安稳才好。但若你还记得你是谁,你的母亲是谁,她怎么死的。我希望你随我回去。”
淮龄沉默地将手搭在椅背上,过了片刻,倏地收紧。
“义父,我愿意回去。明日,对吧?”
“是的。”
淮龄制止了林冬想要张口劝阻的动作,转身出去了。她走在雨中,撑着伞,心情复杂地向秦府走去。待会该如何与秦峪诉说。
秦老爷是苏河城的大商人,做的是对外贸易的生意,把子合朝的东西出海卖到其他地方。他的独子秦峪与淮龄年岁相长,是她的发小。
他们相识于一场‘美救英雄’。
淮龄八九岁时,到街上帮义父买酒,遇到走丢的秦峪被几个乞丐欺负、讨要钱财。她那时还有几分行侠仗义的热心,便出面替秦峪声张。
没想到,那些人不仅嘲笑她,还想侮辱她。所以,淮龄就出剑好好教训了那些乞丐,还不小心捅伤了一个人。那个被捅伤在地的乞丐,仍旧骂骂咧咧地放着狠话,叫嚣着要找其他同伴来教训他们。
淮龄于是补了一剑,让他直接去死。
乞丐断气时,秦峪也在同一时间止住了哭声,似乎是意识到眼前的人,比那些欺负他的人还要吓人一些。
他睫毛沾着未干的泪水,呆呆地望着淮龄,这个与他差不多高的陌生的小姑娘。
生得貌美,却敢杀人。
淮龄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杀人了。是很严重的事吧。她也有些犯难了。两人都不知道怎么办。
他们沉默地靠在石灰壁边坐着。
天黑了。
淮龄提议把这个乞丐葬在附近的河底中。两人于是费尽力气把小乞丐的尸体,绕着巷子里的小路拖进了河流中。
解决完尸体后,淮龄在河边仔细地洗手。
秦峪则摘了一些花瓣和树叶,跑过来递给她,“给。”
淮龄抬头望向他,秦峪眨了眨眼,示范地把这些混着花瓣和泥土的树叶撒向河流中。淮龄懂他的意思了,也学着照做。
昏昏沉沉的夜色中,他们无言地望着花瓣和树叶随着流水的走向,渐渐飘远。
有一具尸体却沉在了此处。
“我叫秦峪。秦峪的秦,秦峪的峪。你呢?”
“我叫淮龄。”
“歪宁?”
“淮水的淮,年龄的龄。”
“哦哦。”
从那时起,他们就是同谋了。
也是朋友。
后来,他们便经常在一起。
雷雨交加,冷风大作。淮龄快走到秦府时,便见着秦峪立在屋檐下等待。他看见淮龄的身影,朝她挥手,又夺过身边小厮手中的伞,跑出去迎接半路上的淮龄。
见秦峪顶着雨出来,淮龄也撑着伞,加快了脚步。
秦峪兴高采烈地说:“龄儿,点心和帕巾都备好了!咱们进去吧。”
淮龄的裙摆也湿了,但她望着额上有水珠滴落的秦峪,还是微笑着点头。两人的心情都没有被这雨影响到。
画面一转,淮龄躺在秦峪房中的美人榻中,抱着一碟奶花糕有滋有味地吃着,手边摆弄着姑莫的机关盒。这是一种供以娱乐的益智玩具。
秦峪坐在另一头捧着志怪小说看。
外面雨水淅沥,里头平静舒然。两人各干各的事,谁也不搭理谁。
淮龄忽然开口道:“秦峪,明日我要跟着义父他们,离开苏河城了。”
“你要去哪?”
“上京。”
“可是这也太突然了。龄儿,你不会又是在骗我吧?”
“这次是真的。”
秦峪想在对方的眼中找出一丝的玩笑或者捉弄,他希望下一刻淮龄认真的表情就会破功,然后笑着说你被耍了。
但是她没有,而他也已经很用力地,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沮丧。
“那你还会回来吗?”
“也许不会了。”察觉到秦峪眼底的脆弱,有那么一刻,她犹豫了,不想走了。
秦峪强颜欢笑,“别难过。再过几年,我当上了探花郎,去上京找你!”
“行,到时候请你去上京最好的酒楼吃饭!我呢,就等着抱秦探花的大腿了!”淮龄也努力高兴起来。
“那我可以吃十碗佛跳墙吗?”秦峪狮子大开口。
“不可以。”淮龄无情拒绝。
“那到了上京常给我写信,总可以了吧?”秦峪眉间的哀伤淡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笑意。
“好。”淮龄笑意盈盈。
天色晚了,雨也小了。
秦峪依依不舍地将淮龄送出家门。
“秦小峪,我走了!”几分洒脱,几分哀伤,淮龄随即转身离去。
“嗯。”秦峪怅然若失地望着淮龄的背影。他又想追上去,但淮龄已经消失在人流中。
秦峪回忆起他们在一起玩闹的点点滴滴。
他们半夜翻墙,各自逃出家中去草地上看星星。可是后来下了雨,冻得他们打抖嗦,回去就生病了。
他们在上元节的夜晚,推着小车去卖烤肉串。过节人很多,赚了不少。但是钱袋子放在他身上,掉在回去的路上,找不到了。淮龄当时可生气,一路上都没理他。
他们骑马,他失足从马上摔下来,摔伤了腿。淮龄每日都去秦家陪他,给他念话本解闷。那也许是他最无忧无虑的时光了。
活像个小媳妇,不用算账不用念书,整日只用打扮得好好的,等着淮龄来‘临幸’他。
淮龄念话本有个习惯,总不按书中内容讲,讲着讲着就要添个或删减个人物、桥段,甚至还有结局。还有的主人公在开头就死了,接下去发生的新主人公完完全全与原来的没关系。
同一个故事,秦峪在淮龄翻来覆去的讲述中听过好几个版本。
他们也曾有过争执,子合朝的历史洪流中曾出现过这么一个人物。他是落魄世家之后,在人人崇尚老庄之学,清谈作乐时站出来保家卫国。
他是唯一能抵御外敌,守护中原的将军,也是与当时皇帝所抗衡的权臣。他野心勃勃,想要篡位,最后被皇上赐死。
对于这个人的看法,淮龄和秦峪出现了分歧。
秦峪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位大人不过是一普通的乱臣贼子。而淮龄却要为其平反,皇帝无道,这位大人取而代之又有何错?
他抵御外侮,甚过许多无用只会清谈的文人,而这些文人在史书上的评价却比他正面许多。
君子和而不同,两人争辩许久,双方都无法被说服。最后淮龄感慨,引用了这位大人曾说过的一句名言作尾。
“纵不能流芳百世,亦要遗臭万年哉!”
是非功过,从来结伴而行,只在人心。
那位大人不怕,淮龄也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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