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困兽(1 / 2)

(一)

陆小凤睡得很沉。

这是他近段时间以来休息得最好的一次,而且这里也足够安全,可是他突然醒了过来。

——有人正在向他慢慢走近。

这是陆小凤的本能,也是他身经百战的经验累积,每当有危险迫近的时候他就会像野兽一样提前警觉。

没有声响。

四周静得连一根针掉到地上都听得见,陆小凤却感觉到对方的气息离自己越来越近,他甚至感觉到这个人站在床边,正在用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神扫视着他。

——这人是谁?

——陆小凤感觉到这人的身形并不高大,所以他不可能是鹰眼老七。

但如果不是鹰眼老七,为什么他可以穿过重重防守,进入大门紧锁的密室?

——难道他就是杀死崔诚的密室凶手?

——鹰眼老七阻止陆小凤离开鹰巢,临行前又把秘室的大门锁上,难道鹰眼老七也是无名岛上的人,他故意留下陆小凤,就是为了向凶手通风报信?

危机已在眼前。

陆小凤感觉那人已经举起一柄刀样的物体,准备劈下来。

※※※

陆小凤没有睁眼,也不能睁眼。

他更不能动,只要他一动,更多的空门就会暴露,对方就会乘势而入。

陆小凤只能等,等对方先出手,等到对方招式已老的时候他才能够把被动转为主动,一举还击。

现在对方的刀已经劈下,着刀的位置就在陆小凤的胸腹之间。

陆小凤仍然没有睁眼,他很有信心,因为他的右手就枕在小腹上,就在对方的刀将要触及自己身体的一刹那间,陆小凤闪电般出手。

妙用无方的“灵犀一指”!

没有人能形容这两指一夹的巧妙和速度。

这一招从未落空,就连叶孤城惊鸿掣电般的“天外飞仙”也曾经被陆小凤夹下。

这一次陆小凤同样没有失手,他已经夹住了对方的刀。

可是他夹住的并不是冰冷的刀锋,而是一团绒毛般柔软的物事。

陆小凤睁开眼,他终于发觉,原来他用价值千金的手指拼死一夹,夹住的只不过是一个鸡毛掸子。

严格来说,是一个反过来拿的鸡毛掸子。

就在这时,陆小凤的大腿被另一把鸡毛掸子狠狠抽了一记,而且对方不依不饶,手中的鸡毛掸子继续雨点般向陆小凤袭来。

陆小凤当然不会再被鸡毛掸子打中,他整个人就像被弹弓绷射般蹿上头顶的花岗岩,避开了对方的连串追击。

那人停下手,叉着腰道:“老子为你在外头出生入死,你好意思在这里睡大觉!”

陆小凤惊叫起来:“司空摘星!”

司空摘星冷笑一声,道:“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

※※※

“小凤不是凤,是个大臭虫,臭虫脑袋尖,专门会钻洞,洞里狗拉屎,他就吃狗屎,狗屎一吃一大堆,臭虫吃了也会飞。”这是皇城脚下,决战之前,司空摘星回赠给陆小凤的儿歌。

“司空摘星,是个猴精。猴精捣蛋,是个浑蛋。浑蛋不乖,打他屁股。”这原本就是陆小凤编出来教给小孩子唱的,没想到报应来得这么快。

在陆小凤的故事里几乎总少不了司空摘星的身影,他不但偷物,也偷人,甚至有人说,他已经将偷盗演化成一种艺术。

可在陆小凤的眼中,司空摘星永远都是一只猴精,一只让人捉不着、猜不透的猴精。

※※※

现在陆小凤一边抚摸着大腿上的笞痕,一边恨恨道:“死猴精,这笔账我一定会记着。”

司空摘星悠然道:“凭良心讲,我这手左虚右实,对付别人估计一点用处都没有,但对付你这个自以为聪明的猴崽子,一抓一个准。”

陆小凤突然捉住司空摘星的手,道:“你是怎么进来的?为什么门外的警卫没有反应?是不是这个秘室真有暗道?”

司空摘星道:“当然不是。”

陆小凤道:“那一定是你偷了鹰眼老七的锁匙。”

司空摘星摇着头道:“看来你真的被我打成了傻子了,否则怎么净说一些白痴才说的话——钥匙是小鹰给我的,在你失踪的日子里,这里所有人为了失镖的事几乎集体上吊,他们求爷爷告奶奶请我查案,所以这里每一个人都认识我,自然不会发出警报。”

陆小凤放开司空摘星的手,道:“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司空摘星道:“你应该请教我,司空大侠是怎么逃出宫九魔爪的?”

陆小凤道:“我不问你,是因为有个人老是说自己轻功第一,结果却躲不过别人的剑,受了伤,挂了彩,我还以为你不好意思再提这事呢。”

司空摘星的眼神中掠过一丝惊恐,道:“陆小鸡,你顶多就是一个混蛋加八级,但宫九却是一个怪物,他为了追踪我可以几天几夜不眠不休,我从未见过这么可怕的人,我劝你还是躲起来,永远,永远不要惹他。”

陆小凤道:“但是我已经惹过了。再可怕的怪物也只是个怪物,就像再严密的犯案也一定会有破绽留下,现在我已经找出劫镖的手法和关键,只要我沿着镖队路线走一圈,就可以找出劫案真正发生的地点。”

司空摘星用奇怪的眼神望着陆小凤,道:“你还想出去吗?”

陆小凤道:“难道我不能出去?”

司空摘星道:“看来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告诉你,你绝对不能露面,只要你一露面,那就死定了。”

陆小凤道:“为什么?”

司空摘星道:“中原十三镖局,九大帮七大派,还有其他受到案件牵连的人,他们都收到太平王世子的缉盗公文,现在整个武林都知道你是太行山劫镖案的凶手,成百上千的人围堵在你可能出现的地方,有向你索命的,也有找你讨债的。”

陆小凤道:“我为什么要被人讨债?”

司空摘星道:“中原镖局要赔偿三千五百万两失镖,镖局赔不起,担保人就要代赔,可是担保人也同样赔不起,为了这件事,很多人一夜之间倾家荡产,他们又找不到你,除了找你的朋友鸣冤诉苦之外,还有什么法子?”

陆小凤皱起眉头,道:“花满楼怎样了?”

司空摘星道:“他已经离开小楼,不知道在哪里躲了起来。”

陆小凤道:“西门吹雪呢?”

司空摘星道:“中原镖局的人倒不敢冲入万梅山庄,只好在别人家门口哭天抢地,再这样下去,我看西门吹雪吹的不是雪,而是他的白头发了。”

陆小凤道:“鹰巢呢?”

司空摘星冷笑道:“想找你晦气的人把十二连环坞围了个水泄不通,如果不是小鹰在外头拦着,还赌咒发誓说你不在鹰巢,否则的话,一百个陆小凤都被人挤扁了。”

陆小凤终于明白为什么鹰眼老七最近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他的脸居然有些发红。

——刚才他也怀疑过自己是不是被鹰眼老七出卖,现在他为自己有这样卑鄙的想法而觉得羞耻。

(二)

“得得、得得……”

两只纤长有力的手指在叩击着桌上的木纹。

这不是鹰眼老七的手,是陆小凤的手。

最近陆小凤似乎也染上了鹰眼老七的习惯,而司空摘星就躺在陆小凤原本躺着的床上,看着头顶的岩石发呆。

密室顶部的花岗岩并不平整,有些地方连光线都去不到,构成了一幅斑驳交错的阴影。

——是不是真的有什么秘密隐藏在那片黑暗背后?

等到司空摘星睡着之后,陆小凤轻轻拉开栅栏,走了出去。

※※※

陆小凤就是陆小凤,他从来都不做连累朋友的事。

就算外面的风波如何险恶,就算一露面就有杀身之险,但是陆小凤绝不会像乌龟那样把头缩起来,让他的朋友替他受苦。

(三)

鲜红的披风在急驰的马背上飘起,仿佛有着激扬飞越的生命。

江湖人都知道,无论春夏秋冬,无论什么地方,陆小凤总带着这样一件红色的披风。

现在红披风总算停了下来,就停在一座金碧辉煌酒楼的露台上。

追踪的人也不慢,三四十个官差衙役捕快向着红披风围了过去,然后他们就发现喝酒的人仍在喝酒,却偏偏不是那个四条眉毛的陆小凤。

“得得、得得……”

鹰眼老七一边喝酒,一边用粗短的手指叩击桌上的木纹,他的眼中透露出一些顽皮,也有一些自豪。

——能够为陆小凤冒险,当然是他最值得自豪的事。

※※※

留春院。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每一年的春天都会如期到来,但春天要走的时候谁也留不住。

一个胡子如眉毛的男人似乎想把春天留下来,他包起了整个留春院,可是他的艳福并没有享用多久,因为太平王府的人已经把这里围了一个针插不入,水泼不进。

可惜这个人仍然不是陆小凤,他把嘴上的“眉毛”掀下来,然后粘在一个长得最漂亮的名妓的额头上。

司空摘星已醉。

“陆小凤和我打赌,输了的话就要割下他的四条眉毛,任我处置。”

“陆小凤在哪?”

“他要去一个曾经很神秘,曾经令很多江湖人想起名字就会胆战心寒的地方。”

“现在呢?”

“昔日之珠光宝气,已成败叶黄花。”

“那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司空摘星已经醉倒,倒下之前他留下这样一句话。

“你不是江湖人,你当然不会知道。”

※※※

骄阳似火。

这正是一天之中最炎热的时候,再勤劳的农夫长工也会躲起来,溜到田边树下小憩,就连醉心孔孟之道的酸秀才也会放下手中的圣贤书卷,换上一碗冰镇的酸梅汤。

陆小凤顶着斗笠,走在烈日下。

也只有在这种鬼天气下,才能避开那些受到劫镖案件牵连的人。

陆小凤不是一个怕打架的人,他打架的经验绝对比十八个大姑娘绣过的花还多,可是他实在不愿面对那些扯着白布,写着血书,到处控诉陆小凤罪状的人。

最主要的原因,是他无法面对那一双双疲惫而充满红丝的眼睛。

他唯一能够做的,就是将所剩不多的银票塞到那些人手里,因为陆小凤知道他们很需要这些钱。

——镖银被劫,镖局上下和担保人都要赔偿,他们早已倾其所有,但是太平王府的催迫却一日紧似一日。

尽管陆小凤留下的钱只是杯水车薪,可这已经是他唯一能够做到的事。

在枫林镇,陆小凤甚至见到了大通镖局葛通的家属,他们衣衫褴褛跪在路边,高举写着葛通名字的招魂幡,在那一刻陆小凤几乎想冲出去,告诉他们葛通未死。

可是陆小凤不能这样做。

虽然他知道葛通就蜷缩在无名岛上的佛像里,每天会有一两勺牛肉汤维系着他的生命,可这已经是半个多月前的事,现在的葛通,还有其余的一百零二个镖师,他们的生死是陆小凤无法预计的,他害怕自己给了葛通的家属一个希望,但最后这个希望却会破灭,所以他只能够远远地避开,当去到一条僻静无人小路的时候,陆小凤就狂奔起来,到最后跑不动了,他就扶着树干拼命地呕吐。

他吐出的是酸水,更是满腹的苦水。

(四)

前面就是八方通汇的李家渡口,现在也到了午饭打尖的时候,路上几乎不见行人,陆小凤松了一口气,他刚想加快脚步,结果就发现自己错了。

李家渡口的牌坊之下,一具崭新的棺木就停在路中心,三四十人头裹白巾,身披重孝,当中一个年青人手捧灵位,用力瞪着每一个从他身边经过的人。

灵位上的名字是司徒刚,群英镖局总镖头,“铁掌金刀”司徒刚。

司徒刚人生的最后一幕就在无名岛,宫九把他塞到箱子里作为送给牛肉汤的礼贽,同在箱中的还有十二连环坞的罗飞和老实和尚,因为这三个人都得罪过牛肉汤,所以牛肉汤收到这份特别礼物的时候也是满心欢喜,笑靥如花。

礼物的下场就不那么好了,他们原本就是给牛肉汤出气用的,最后司徒刚被“木一半”击毙,罗飞也死在贺知书的“醉卧流云七杀手”之下,倒是老实和尚用扶桑岛的柔术打倒了陆小凤,差点让陆小凤当了替死鬼。

现在陆小凤只希望自己并没有被人认出来,他压了压斗笠的下檐,从棺木边绕了过去,穿着孝子服的年青人却似乎认出了他,突然道:“陆小凤!”

——这是不是试探?

陆小凤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

但他很快就知道这绝对不是试探。

一柄环首刀正从背后破空而来,其他的人也挡住了陆小凤的去路。

陆小凤叹了口气,他避过背后的一刀,然后用肩膀把年青人的手臂压在棺木上。

“你错了。”

“我没认错,我知道你就是陆小凤。”

“司徒镖头不是我杀的。”

“父亲的尸骸就在小凤来岛海面浮起,你无从抵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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