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陆小凤的危机（1 / 2）

倒在血泊中的人突然站起，挂在窗台上的“死鱼”也变得比老虎还要凶猛，架在鹰眼老七和老狐狸脖子上的刀也突然转向，逼住了陆小凤的咽喉和胸膛。

四十九个人，三十七柄刀，织成了一个无坚不摧的网。

（一）

网还未收紧，网中的鱼已经动弹不得。

老狐狸看着陆小凤苦笑，道：“没办法，我也是被迫的。”

鹰眼老七似乎有意避开陆小凤的视线，他远远坐了下来，粗短的手指头叩击着桌上的木纹，发出沉闷的断断续续的声响。

现在陆小凤全身上下还能动的就只剩下一双眼睛和一张嘴，他的嘴却紧紧闭起。

他在等，等鹰眼老七给他一个解释。

他的确没有想到，刚刚从风波险恶的海上回来，等待他的竟然是一个要命的陷阱，而布下这个陷阱的人，偏偏又是他最信任的朋友。

※※※

现在黑衣人和武官已经退下，地上的血泊也已冲洗干净，当血腥的味道变淡之后，内室里头反而透出一股不太浓，也不太艳俗的脂粉气息。

——屋中莫非另外有人，而且还是女子？

鹰眼老七的眼睛终于望向陆小凤，道：“这是一个圈套，为的就是要捉拿你。”

陆小凤道：“但你不会是主谋人。”

鹰眼老七没有回答，内室却有人回应：“说对了，要捉你的人，是我。”

陆小凤并没有看见这个人，却已经大致猜出这人是谁了。

──身处庙堂之高，下临江湖之远，而且能够调动王府的侍卫来对付江湖中人，这样的人当然不会太多，算来算去好像也就只有一个。

陆小凤道：“据说皇族中最尊荣高贵的人，当今天子之下，就是太平安乐富贵王。”

鹰眼老七道：“是的。”

陆小凤道：“据说这位王爷已经立下了一位世子。”

鹰眼老七道：“是的。”

陆小凤道：“据说这位小王爷年纪虽轻，却英明有为，人所器重。”

鹰眼老七道：“是的。”

陆小凤道：“现在他是不是已经到了这里？”

鹰眼老七闭起了嘴，他并不想多言贾祸，幸好内室中人已经走了出来，他笑着道：“你说的那个人，好像就是我。”

这位太平王世子长着方方正正的一张脸，笑容平和而有教养，可眉宇间却有一股敛藏不住的冷傲，乍看起来，他的神情举止甚至有一点像宫九。

——是不是因为他们都出身于世家门第，所以他们的心同样骄傲？

“这几天我一直在等你，这地方每个人都在等你。”小王爷看着陆小凤，慢慢道：“我知道这些人当中有你的朋友，但你不能怪他们，因为是我要他们这样做的。”

陆小凤笑了，道：“我本来就没有怪罪朋友的习惯，只是有些好奇，这一次我究竟惹下了什么官非？是偷走了御史大人上朝的官服，还是拐跑了大将军新聘的如夫人？”

小王爷并不欣赏陆小凤的幽默，直截了当道：“上个月，也就是端阳节前两天，太行山下发生了一宗劫镖案。”

陆小凤在听。

江湖中每天都有人铤而走险，每天都有人逞勇斗殴，但江湖人管江湖事，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太平王府的人也要插手其间？

小王爷接着道：“这次失镖，共有超过一百名的中原镖局好手，连同价值三千五百万两的红货全部凭空消失，很不巧，我是这次押镖事件的代理人。”

——代理的意思，通常是因为幕后的人不便出面，故而委托旁人经办，可是，又有谁可以指派太平王府的世子来做他的代理人呢？

小王爷丝毫没有遮瞒的意思，继续道：“其实这笔镖银是天子的军饷，出于某些原因，朝廷不方便安排军队押运，所以由我代选镖局，将这一笔军需物资送出去。”

他展示手中的保书，那是由中原十三大镖局联手承接的单，镖银总值三千五百万，担保人是武林九大帮、七大派的首要，换而言之，如果不幸失镖的话，十三大镖局就要照价赔偿，如果镖局倾其所有也无法偿还，那承保人也要兼负全责。

陆小凤的心突然狂跳起来，他想起了无名岛佛像中的葛通和木鱼里的珠宝。

——他们是不是和这件失镖案有关？

——小老头说过，石室中的珠宝是一位朝廷要人打算送给东瀛国丰臣秀吉的礼物，只不过被他中途截下，那些光华夺目的宝石碧玉，会不会就是太平王世子的失镖？

小王爷继续道：“镖银被劫，镖师失踪，唯一留下的活口，也在两天后暴死。”

他看了一眼鹰眼老七，冷冷道：“就死在十二连环坞总瓢把子的秘室里。”

鹰眼老七垂下头，额上的青筋一根根地凸起。

对他来说，这件事不但是个致命的打击，也是一个永远无法洗刷的羞辱。

小王爷道：“事件发生后，我已经将破案的期限延长了两次，但直到现在，他们连一点线索都没有查出来。”

陆小凤忽然道：“大通镖局的葛通是不是也在失踪的镖师之中？”

鹰眼老七有些愕然，但还是接口道：“是的。”

陆小凤闭起了嘴，对他来说，鹰眼老七的这个答案已经足够，但他现在并不想把无名岛的事说出来，而且他也不知道岛的方位，现在他唯一能够做的事就是等。

小王爷凝视着陆小凤，缓缓道：“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内情？”

陆小凤笑了：“如果我知道的话，为什么不把元凶的名字说出来？”

小王爷道：“也许凶手的武功很高，朋友也很多，所以大家都不想得罪那个人，又或者，凶手就是你。”

陆小凤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他看出小王爷绝对不是在开玩笑，而且这位年轻的世子好像已经认定了他就是劫镖大案的凶手。

小王爷继续道：“家父虚衔安乐富贵王，那是因为祖上积功，长年领受皇家厚禄，他老人家也从不需要上朝议政，当然，这原本就是做给天下人看的，太平盛世往往就需要一两个太平王爷来衬托天子的圣明，到了我这一代，承蒙天子看重，太平王府不时会代理一些朝廷不便出面的事，例如监控江湖人物或者在野黜官，他们的一言一行我全部都会记录在案。在我手上就有一份关于陆小凤你的资料，可惜，众多关键之处总是语焉不详，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你从来没有固定的产业，却喜欢奢侈和享受，每年的开销更是在五万两以上，我想知道，你的钱到底从何而来？”

陆小凤答不出来。

他并不是有钱人，有时候甚至会穷得叮当响，可是世事通常很奇妙，当他需要钱的时候就会很神奇地有了钱，只可惜他的钱往往来得快，去得更快。

小王爷的目光更锐利，神情也更严肃：“上月端阳，你在湖州卧云楼匆匆现身，然后又匆匆离去，之前的行踪一直无从稽考，而那几天恰巧就是劫案发生的日子；五月初八，我赶到十二连环坞总寨准备提审崔诚，但这个唯一的劫案生还者却在我到达之前横死秘室，我把这段日子可能犯案的江湖人物都查了个遍，但他们都有确凿可信的非犯案证明，唯独你，陆小凤，恰恰那几天你去向不明，就连你最亲近的朋友也不清楚你的行踪。现在，我在等你的解释。”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有时候我会喜欢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过日子，但崔诚死的那天倒是有人可以替我证明。”

小王爷道：“证据呢？”

陆小凤的目光转向老狐狸，道：“他就是我的证据，端阳之后，开船之前，我一直就在老狐狸的狐狸窝，不可能出现在几百里外的十二连环坞。”

老狐狸原本安安分分地垂着手站在旁边，现在却跳起来大声道：“你可别乱说，五月初六那天你给了我五百两银子做定金，还专门叮嘱我，一定要等到你回来再开船，我的船本应在端阳节后第三天启航，但你直到初十那天才回来，我怎么知道那几天你在哪！”

小王爷冷笑道：“出一趟船就花了五百两，你的出手真阔绰。”

陆小凤的四条眉毛已经皱了起来。

——老狐狸当然在说谎，但他的谎言是因为被人威迫还是别有用意？能够证明陆小凤那几天行踪的人已经全部在海上罹难，剩下的岳洋和牛肉汤又肯定不会为他作证，他要怎样才能够证明自己的清白？

他原本以为在岛上躲避宫九的追捕已经是一生中最凶险的事，但现在陆小凤发现，一个更大的罗网已经在等着他。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太平王府的背后就是高高在上的皇家，如果这位小王爷认定陆小凤是劫案凶手，就算他现在逃出狐狸窝，可天下虽大，陆小凤又能够逃到哪里去？

※※※

“我一直听说陆小凤的本事很大，老狐狸的船遇上风暴，船上的人全部遇难，就只有你和老狐狸活了下来。”小王爷微微一笑，继续道：“老狐狸水性好，他躲过一劫并不奇怪，可他半个月前回到狐狸窝的时候已经瘦得不似人形，你却光光鲜鲜地从海上归来，甚至带回来一个和尚两个美女，我在怀疑，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老狐狸的船捱不过那场海上风暴，所以你就用这个方法，湮没你劫镖夺宝杀人的证据！”

陆小凤在笑，只不过他的笑却是苦笑。

利用暴风和海水暗潮运送珠宝上岛，这本来是小老头的得意之作，现在却居然被小王爷算在陆小凤自己的头上，他实在不知道应该大笑三声，还是大哭三声。

幸好陆小凤的脑子还不算太笨，他至少已经留意到几个疑点：

第一、陆小凤从宫九手上夺得小艇之后不久，老狐狸就出现了，当时老狐狸解释说，海难之后他一直在水中等待过往船只，期间以捕食海鱼为生，但现在小王爷却说老狐狸曾经从海上回来，这两人当中谁在说谎？

第二、假设老狐狸在海难之后曾经回到狐狸窝，接着小王爷找到了他，还授意老狐狸重返海上搜寻陆小凤的踪迹，按老狐狸后来在海上出现的时间地点来推算，他应该一直就躲在宫九的船上——老狐狸究竟是什么时候上了宫九的船？他有没有随着宫九的船进入无名岛？如果老狐狸已经去过无名岛，他对岛上的事又知道多少？

第三、陆小凤一回到陆地就落入陷阱，显然小王爷知道陆小凤上岸的确切时间地点，那到底是谁把陆小凤的行踪透露给太平王府呢？老狐狸一直和陆小凤在海上，他绝不可能自己通风报信，那传递消息的人会不会是宫九或者牛肉汤？

——有疑点就代表着有破绽，有破绽的地方就代表着存有生机，这几个疑点环环相扣，只要解开其中一个，剩余的问题就能够迎刃而解。

现在陆小凤的信心已经回来，他试探着道：“你是说，老狐狸在海难之中幸存，然后他在半个月回到了狐狸窝？”

“是的。”小王爷的声音很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陆小凤又道：“但刚刚从海上把我带回来的也是老狐狸，那他是怎么找到我的呢？”

小王爷道：“找到你的人不是老狐狸，是我。”

陆小凤糊涂了，忍不住道：“怎么又是你？”

小王爷道：“因为你太喜欢奢侈和享受，恰巧我手下当中就有一个人，他比十二连环坞和中原镖局所有人加起来都要强，任你陆小凤再厉害再狡猾，他一样可以把你找出来。”

陆小凤摸着嘴上的“眉毛”，道：“这样厉害的人物，我也想认识认识。”

小王爷道：“他姓吕，在王府中的代号就叫纯阳，我保证，你们很快就会见面的。”

陆小凤道：“我现在就想知道，这位纯阳真人如何在茫茫人海之中把我找出来？”

小王爷道：“找你不难。如果你是劫镖案的主谋，得手之后你一定会想办法把赃物运走，内陆人多口杂，而且镖银数量庞大，无论怎样小心都不可能完全没有痕迹留下，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它们送到海上。”

陆小凤配合着道：“海上有仙山，虚无飘渺间。”

小王爷道：“再加上一次恰到好处的风暴，就可以将所有的罪证洗脱得一干二净。”

陆小凤道：“还有呢？”

小王爷道：“一个人有了这么多的钱，当然要好好享受，恰巧陆小凤又是一个好色贪杯之徒，问题是海上没有酿酒的作坊，也没有偎红倚翠的秦楼，所以……”

陆小凤接口道：“所以那位吕纯阳先生就搜索所有的船坞港口，看看有没有大量的美酒佳肴远送出海？”

小王爷道：“同时还少不了追查勾栏红倌的记录。”

陆小凤道：“然后呢？”

小王爷道：“很快我们就把疑点定在东海南端的一处渔岛，最近那里笙歌不息，而且那位新晋的岛主和你一样，都是一个长着四条眉毛的男人。”

陆小凤忍不住又在摸他的胡髭，道：“还有吗？”

小王爷显然很有耐心，继续道：“我们不想打草惊蛇，狡兔尚且有三窟，何况那位四条眉毛的陆小凤不是一个普通人，所以我只能等，等他从海上回来。”

陆小凤自言自语道：“原来我不叫陆小凤，我叫陆狡兔。”

小王爷道：“海上风光虽好，但总比不上陆上繁华，所以你一定会回来。”

陆小凤道：“凶手一回来，就会跌入你的陷阱？”

小王爷道：“这就叫做‘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陆小凤道：“那你又怎么知道我什么时候从海上回来？”

小王爷道：“纯阳先生一直在监视着你，而且你要回航的话一定会找老狐狸，方圆八百里，再没有比老狐狸更熟水路的人。”

陆小凤忍不住打量四周，道：“那位吕纯阳先生在不在这里？”

小王爷道：“不在。”

陆小凤道：“此时此刻，莫非他正在我的岛上作客，顺便搜查那些赃物的下落？”

小王爷笑了，道：“完全正确。”

现在陆小凤已经大概猜出那位“纯阳先生”是谁了。

——“宫”字遮住头脸就是“吕”，九是至阳之数，所以这位代号叫吕纯阳的人，很有可能就是宫九。

如果宫九的另外一个身份是深受世子器重的吕纯阳，那很多事就有了合理的解释，例如宫九完全有可能清楚太平王府定下的行镖路线，在十二连环坞秘室杀死崔诚的隐形人，极有可能也是他。

小老头曾经说过，最好的杀手就是隐形人，如果宫九是小王爷的亲信，那当然也是一种巧妙的隐形。

——但是，宫九的武功虽然高，可他又是如何潜入重重防护的鹰眼秘室，杀人于无形，然后悄然离去？

陆小凤决定要解开宫九的密室杀人之谜，但他现在首先要做的就是解决自己的危机，一旦那位“纯阳先生”从海上归来，而且还“带回”两三件劫镖案中失落的珍宝，那么陆小凤就算跳到海里也洗刷不清自己的冤情，所以陆小凤拍着手道：“现在连我自己也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凶手了，可是我既非镖师，又不是太平王府的人，又怎会知道重镖押运这件事呢？”

小王爷道：“这趟镖金额巨大，必须由十三大镖局一致同意才能接手，参与的人多了，消息自然就难以完全封闭，恰巧陆小凤知交遍天下……”

陆小凤接口道：“那也有可能是其他的人。”

小王爷道：“知道这件事的人自然也会知道这趟镖和太平王府有关，换句话说，敢动这三千五百万两镖银，就等于是向巍巍皇家挑战，最终十三镖局接下这个烫手红货，除了获利优厚之外，更多的也是考虑到没有人敢藐视王法！除了一个人，那就是你，陆小凤！”

陆小凤苦笑道：“如果犯案的人真是我，那我是怎样避开中原武林的追查，将这一大笔镖银从太行山送到海上呢？”

小王爷道：“你是个聪明人，因为你很懂得利用身边的资源。”

陆小凤哦了一声。

小王爷接着道：“在海上你利用风暴和暗潮送走赃物，而在陆上，你就利用太平王府的人，来运送太平王府丢失的镖。”

陆小凤收起了笑容，他已经感觉到身上的网在逐渐收紧。

小王爷继续道：“恰好太平王府受人所托，从五台山定制了一批佛像法器，经海路运赴东瀛，中途就从太行经过，你买通了王府的人，将失镖藏在太平王府的车队之中，因为你很清楚，镖银一失，十三镖局和十二连环坞的人一定会彻底搜索案发区域，但他们却不敢搜我的车队，最多只能远远监视，就这样，你不费吹灰之力，把镖银送到了海上。”

陆小凤道：“天有不测之风云，如果没有那场及时而来的海上风暴呢？”

小王爷道：“如果没有足以掀翻海船的狂风巨浪，你就会自己动手，将船上的人全部杀死，然后伪装成海盗或者倭寇洗劫。”

陆小凤道：“世子果然聪敏明慧，只可惜你有一点错了。”

小王爷道：“哪里错了？”

陆小凤道：“我不是劫镖的人，却在海上遇过劫镖的真凶，我甚至还差点死在他的剑下，世子如果不信，为什么不问一问与我同行的舟中人？”

小王爷道：“你说的是老实和尚和那两个女人？”

陆小凤道：“你认识老实和尚？”

小王爷道：“我早说过，有名有姓的江湖人物全部都被朝廷记录在案，这也是太平王府职责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