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白(二)23(2 / 2)

“没事吗?我来帮帮你吧。”

“不用,我可以。”我带着一种倔强,继续做着累人而又徒劳的劳作。

终于我碰到地上黏糊糊的一团,好像是粘液球一般,吸附着米粒,毛发灰尘,这些东西夹杂在一起好像呕吐物般,我忍不住干呕起来。

妹妹嬉笑了一阵,从我手里接过扫帚,娴熟的手法,微起的尘埃,我的不甘与傲慢都被扫进垃圾桶里了。

扫除确是一件富有诗意的事情。稻草编的扫帚在白石的地上扫过好像有种天然的契合,又有种天然的抗拒,硬化的稻草杆和地面摩擦生起电光火石般的尘雾,尘雾灰白将周围的物也托得灰白,然而随风扩散,转瞬即逝,片刻的灰暗便没有了肮脏的属性,只是觉得很舒畅,看着灰尘飘散,好像与这块白地吻别。院落里涝死了很多花草,但长了很多苔藓,倒是有棵槭树长势很好,我将部分苔藓和槭树留了下来,置办了点白石和细沙,妹妹特别喜欢白雏菊,我就在离枫树一段距离的地方中了清出一捧大的草地,上面单种着白雏菊。我又将苔藓置于白石之上,围绕着这棵槭树造了一片小小的枯山水,我特意在石后置了一处暗沟用于排水。白净的细沙和白地过度自然一眼望去是整洁一致的美,白雏菊与白沙更是相映成趣,而枯山水临围墙而置,与黑木墙又形成鲜明的对比与外界似乎形成两个世界,一个是波涛汹涌的外世界,一个是平静而毫无波澜的里世界,颇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韵味。下雨时,院子里的白都变成淡灰色,好像暴雨时的海面,放晴时,水渍变成一团团的集合,最终这片院子又风和日丽了,细沙在雨水的冲刷下表现出自然的线条和坑洼,在我眼中那是粼粼的水面。

用浸水的拖把将顽固的灰尘清洗也是一种享受。从拖把的布条里渗出的水渍,挟裹着肮脏的灰尘,毫不拖泥带水,所过之处便是一片洁净,这是恢复生机的力量。水流的生命力竟能在简易的布条中得到焕发,纤细的生命在杂乱中得以凸显,最后在洁净中找到归宿,这是滔天巨浪无法做到的,创造比破坏更有生命。

房间里的家具大都被抬了出去,有些实在破败不堪便都处理掉,木地板多腐朽了,房间里的墙纸挂画基本都卷了边,生了霉斑都要换新的,一楼有间小茶室,那里的畳席都一团糟了,洗浴间里马桶漏了水,

我面对着光秃秃的四壁,壁龛的凹陷是留白中的留白,我居然感受到一种久违的平静和素朴,这是在消费主义的狂潮中无法感受到的,同样扫除的快乐也是在灯红酒绿中体会不到的,城市中人总是太粗神经里,只知道一味的多,却不知道,清除后再创造,了了数物也能构成美满。当无数杂物都随着水流流入淡而广阔的阳光中时,我感到我的心也被“断舍离”了。

我在从废品回收场回来的路上将烟丢弃在了垃圾桶中。

妹妹很喜欢有生命的东西,从青虫到猫儿,她都喜欢。夏天时,我我陪她抓了只促织放在白石上,然而第二天它就不见了,也许是踩着高石跳出院墙了,妹妹在高石旁围了一圈薄薄的灌木丛,灌丛里插种了几支白雏菊。妹妹后来又养了一只小猫儿,是本土的狸花猫,一只脚有些跛,脸部左眼被黑色的毛所包围而其余都是黄灰的毛发,背部以黑条纹为主,少数会分裂成点状。妹妹没有给它取名字,她认为它是自然里的生物,与那个促织一样,故而妹妹只是叫它“猫儿”,白天总是大开着庭院以供猫儿随时进出。我也很喜欢这只猫儿,不大的体型,总是喜欢悠闲地在细沙上散步。它的毛发很神奇,那些沾染起的细沙总是能被抖得一干二净,而它的脚印留在白沙上,虽常常留下稀碎的脏物,但也正是它令这片枯山水有了一种缓缓的运动感,顺着浅坑中分明的爪印,我能想到这只猫它曾经来过这里,也许它曾以一种奇异的角度赏过在某个时候我没有看过的美景,而那样的美景是我看不到的,每一分的景都是不同的,细微的不同最易牵动人心里脆弱的柔肠。虽褪淡却并不死灭,想来也许就是所谓“侘寂”的感觉。

猫儿最喜欢在树荫下的一块宽石上睡午觉,那块宽石不高不矮,猫儿稍一伸前肢,后腿再一蹬就能轻松跃上,然后用它蓬松的尾巴扫去石上的尘垢,既能避开雨水,又能免于炎热,还能拿身子蹭一蹭旁边的高石,属于是午睡的绝佳之地了,我也很羡慕它,小小的身躯,很多地方都能容得下它,在石上从容不迫地睡午觉,这就是我们做不到的。

后来,猫儿死了,在它大约一岁左右,如果换算成人类的年龄,大约十八岁左右。猫儿是被一辆车撞死的,飞出了一两里外,鲜血淋漓,还好车及时停住,没从其身上碾过,勉强留了个全尸。我们很悲痛,将槭树下的石块和苔藓都清理掉,只留了它平时常午睡的那块宽石还有旁边孤零零的一支白雏菊仿佛是妹妹的一种代表,一种寄托,里面包含了妹妹的思念与释然。我发现在离开了其他的石头以后,这块宽石显得尤为忠厚。我们将猫儿埋在石块下,这块宽石就是它的墓碑,有时我觉得好像通过这石块的纹路,我能看到猫儿打鼾的样子。妹妹伤心难过了一整天,在睡觉的时候还恍恍惚惚地问我猫儿有没有被关在外面?我说没有,它一直陪在我们身边?每当想起猫儿时,我在想,假如我也突发意外而死时,会不会有人也会为我真心实意地痛哭流涕?我想应该是有的,至少我相信我的妹妹是会这么做的,那这样我的人生还有些意义。

在猫儿死后不到一个月,妹妹早就从悲伤中走出来了,她突然提议我们一起去西北旅行。那时我已经直接叫她的名:松玉。

那时我们手里并没有多少钱,我很沮丧,虽然与妹妹答应下来,可心中对于未来总有种悲观。

“松玉,呃……”在临行前一晚,我在被窝里默默问道,“关于旅行的事情,你知道的,我们并没有多少钱……我觉得,可能就这样出去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别担心,据说大学生间也常有趁着暑假边打工边旅行的。我觉得这是件很romantic的事情,而且这也一直是我的梦想,阿木,我真的很希望和你一起去。”

看着松玉真诚的眼眸,我才突然想起我的妹妹,松玉她其实也只有25岁,还没有脱离学生时代太久,有着这种虽然不切实际但诚挚的憧憬也是当然的,我也希望能守护我爱的人的梦。同时我又注意到此时的我似乎因为松玉而脱胎换骨似的,渐渐不再为金钱而痴狂,不再因天之骄子的地位而飞扬跋扈,也逐渐改掉了奢侈的习惯。我们两个人住在这里,吃着家常便饭,满足于普通的用具,为自己的喜好偶尔享受一下,这就是我们幸福快乐的日常,我错以为底层的人也都是这样的。

“好吧,妹妹想去的话,我作哥哥的怎么能不支持呢?”我侧过身,慵懒地说道。

“阿木,你果然还是以前那个总是保护我的哥哥。”松玉也背过身,开心地笑了,“我已经订好火车票了,明天还得早点起来呢。”

“那我先睡啦。”

“嗯晚安!”

“晚安。”

银色的月光如水般流淌过白色的细沙与白地,浅浅地照在我们这间四畳大的卧室里,房间不大,只有我和松玉二人与月与猫儿与白沙,与江面与霓虹灯光一起进入了宁静的梦乡。

关于那场旅行的记忆,已经愈发模糊了,我只记得我们出发时那缀着闪烁的星星的夜空,好像一块巨大的幕布,抖动着,蝉与田鸡随着黑幕抖动而闪烁的星啾啾地叫着。

我们因为缺钱,只买了最低档的坐票,那里很拥挤,伸展不开腿脚。我们在半梦半醒中度过,我曾遇到过一位老妇人带着她那老年痴呆的丈夫回到家乡。我不记得我们那时聊了什么,但我一想到那位老妇人,我就联想到那拥挤的车厢里翻转蠕动的人们,不慎掉出的水果被踩得稀烂,陈旧的行李箱堆得到处都是,他们像翻滚的海。只有贫穷至极的人才会委屈于这样的车厢中,然而我未尝见过这样的车厢里不被挤满过。当想到这些如虫般蠕动的人们,我又不由自主地想到在山沟里扛着各种器具劳动的人们(这是老妇人与我说的),在城市里这群人扛着砖或米袋等等重物艰难地存活,从飞机上俯瞰,他们那因发力而暴起的肌肉充满了错杂的青筋,努力抗举而弯曲的肢体被省略成黑色的点,我们看不见他们的磨难,只当是可笑爬动的蚂蚁。

“别看农村里各种设施落后,但其实城市里穷人才多哩!”

“为什么?我看经济条件都好很多啊?”

“哎呀,你别看城市里那么发达,山村又那么落后,但在乡村的时候,睡也不比谁富有,大家伙儿都一个样,能吃饱便知足啦。可到了城市里就不一样,见到了花花世界便总想着让自己家人也过得好些,就拼命地打工,拼命地攒钱,然而自己只住破烂的出租屋里,嗐,就是想让家人过得好些欸……我有个二舅,每天都累死累活的,供了女儿上大学,可自己却病倒了,后来就死掉了,而也没有留下多少遗产。你说这么拼命,到底是为什么呢?再拼命也比不上人家有钱的,随随便便就转个几十万块,真是搞不懂啊……”

这番话,我仍然记忆犹新,在老妇人说完后不久,她就下了火车,火车停靠在城市的外圈,她还要去搭路边的卡车才能回到她的故乡里去。

我知道了,底层的人的生活状态远比我的认知中的要差出许多,自以为的沦落也许是许多人一生的奢望。我们是不一样的。

果然,在荒凉的西北,人烟稀疏,没有人会愿意收两个不知何时就会离开的年青人作零工。我们只去看了处古城,便不得不离开了。带着疲惫走上回程,途径一片金黄的沙漠,挺立的锥状沙丘在猛烈的阳光的照耀下犹如黄金宝藏,它那背阴的一面还残存着刚过去的商队里骆驼的脚印,此刻我们也在这片金色沙丘上留下了转瞬即逝的见证。我知道这片“黄金宝藏”是属于所有人的。我们生存在这个世界上,其实是一样的。

然而,我那时候到底年青,并不了解“一样”,“不一样”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会“不一样”,也不知道我们到底凭什么能够心安理得地享受“不一样”呢?是不是想要“一样”就需要和“不一样”不一样呢?当我回归到原来的地位与名誉,被平反时,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我的声名不降反增,过去曾对我百般抨击,趁火打劫的人们如今却无不趋之如骛对我又是极力阿谀奉承。我的傲慢逐渐转化为了厌恶,我厌恶声名大噪之徒,也厌恶庸庸碌碌之辈;鄙夷那些溜须拍马的小人,也鄙夷那些呆若木鸡的愚人;憎恶汲汲于世者,亦憎恶超然脱俗者;不屑于光鲜亮丽的美人,亦不屑于丑陋粗俗的众人……我厌烦整个世界,亦厌烦我自己,更厌烦我手下写出的任何一本书,它们都张着血盆大口,带人走向一种虚妄,一种麻木,它们丑陋至极。在我的眼里,只有松玉,千里菱松玉才是真正的美丽动人,惟有那块白石地,那片白沙,那栋两层的小楼才能停息,除此以外,全是虚伪,而又往往自命不凡,刚愎自用。我始终都不明白,我们其实都是一样的,我所厌恶的与我所喜爱的其实都是一样的。

我的生命啊!虽然总是犯下无数过错,可幸好有你啊!我的妹妹,我那忠实,纯真的,善良的妹妹啊!你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幸运,唯一的宝藏啊!人生坎坷,有君相伴,我才能从迷惘与堕落中走出来。我的傲慢,我的自大,我的狂妄,在你那圣母般的宽容与温柔面前分毫不值,使我重新拾取那残存的良性,做人的底线,文人的操守以及那颗曾被烟尘熏黑而麻木的善心。可是,我到底为你又做了什么呢?我的妹妹,千里菱宋玉。

那一天大雨滂沱,我低头时,荧幕发出挑逗的绿光使人全然不知时间之流逝,再抬起头时,你却已走在前面,像乘上了一条单程的火车,在我眼前奔驰,消失,我被你的时间远远抛在后面,只留我一人弥补前愆,而你我之间的时光已成大漠的沙土,无处寻找,无处弥补,所有的财富都如同无人问津的沙丘般已然毫无意义,只是任其飘散在蝉声浅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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