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白(二)23(1 / 2)

世事真是一场空啊,曾经无数个日夜为之癫狂,为之倾倒的事情,总是毫无意义的啊!吾曹爱如吉光片裘及恶之如樗栎者,或妍或媸者,与吾辈实是无不同之处,释家之普度众生之念大抵就出于这种认识啊。这实在是一种大智慧啊,只可惜理解此者或年事已高,空回首;或狂妄轻佻,不以为然,终时到底是无能为力。吾乃是后者。

吾尚未及而立之年时,便已经功成名就了。廿五岁时便一鸣惊人,轰动学术界,若以娱乐界来比那相当于刚出道便有千万身价,各种广告,拉拢,讨好那是接踵而至,不出一年,吾便徜徉于学术之海,那是睥睨群雄,叱咤风云而同时家里又世代为商,积累了不小财富,也算是豪门,吃穿用度不乏奢侈铺张。若夸张而言,我成才之时,年龄甚于庞统,功绩可比曹操,家境又优于糜竺,当之无愧乃乱世之枭雄,治世之能臣也。如此意气风发,胸中定有凌云壮志,再加之吾生来相貌秀美,未蓄胡前常被赞到颇有兰陵王之姿色,而蓄胡又被奉承为乃“美髯公”在世。那时吾虽年轻气盛,然而终究有自知之明,亦烦于他人之喋喋不休之谄媚,故一气之下剪去胡须,仅剩得不可尽覆之髭,不求美,但望稍掩红艳之唇,留得男儿的样子,然而又有人言长此以往必有“WilhelmI(威廉一世)”之风采。实在是诳话,可笑至极!可此时的吾究竟涉世未深,竟也飘飘然洋洋自得起来,竟不知吾究竟是所谓“专家”还是流量明星之类了。

老话说“常在路边走,哪有不湿鞋”,吾在那时便真切地领悟到了,吾一直在这种飘飘然的状态中,出言不逊被当作摒弃“繁文缛节”的模范大肆宣扬;恃才傲物,目空一切被认为是独具一格,自成一派,空谷幽兰,引得争相效仿;有时喝个小酒,开个车,遇到查酒驾的,一听身份便骤然色变,局长都要亲自过来送行,处罚更不用说只如浮云一般了。好像我的什么事情都会被无限包庇,坏的能洗刷成好的,好的更是被鼓吹为“……在世”,我曾经想过,这大抵是因为我是舆论的中心罢,而这也只是因为我要比别人都更会写文章,而且总是会恰巧迎合到那些重要人物的胃口,故而他们为吾设立起这样的“人设”。然而有的时候,如果我真按照我被鼓吹的那样做了,于那时的我看来是弥补我的放荡的难得之自省,然而他们却往往不高兴了,反而要将吾拉下神坛,重重摔死在地下。而我也正因享受惯了偏爱与包庇,淫乱不堪的私生活终于东窗事发,我从此人生进入了那一段低谷的岁月,也是反思的岁月,在那段岁月里我懂得了常人之情而非天才之欲,也逐步有了“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之类的胸怀,然而尽管如此,终究是流于表面,轻浮与焦躁在吾恢复名誉之后再次侵占吾的内心,而这一侵占竟长达十年之久!吾真乃罪人矣,如无她,吾将万劫不复矣!然而虽承受救大厦于将倾的恩泽,吾竟没能珍惜,当终于看透却早已追悔莫及,真是罪加一等矣!

那时,我已经身败名裂,虽不至于牢狱之灾但确实颜面扫地,“无颜见江东父老”,所幸在郊区还有套房产,可以避避风头。

正是秋天,白茫茫的穹顶从没如此悠远,黄叶飘零,江流漱石,“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跃然浮于眼前,心下里也自作多情,常以“谪仙人”自谓,然而心底里也清楚自己是比不了旧人的。于是心境又是万分悲凉,我乘上电车,戴着口罩,挤在人群中,低着头,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我的人生已经断送在这里了。

从电车车窗看去的秋日暮景,橙红的云彩好像被这窗框拦腰截断,粼粼的睡眠在筐上停止了流动好像粘稠的浆汁。

那套房子其实也是在父亲名下,只不过被弃置罢了。我本来早已和父亲吵得不可开交以致于更名改姓,不为父子,然而如今却被迫回来,实在是无可奈何之事,“七分满”的道理也早该懂得,毕竟父亲并不是你死我活的宿敌,到底也是生育我的家庭。然而,这种事情饱读经书的我也并不是不知道,正如我前面所言“狂妄轻佻,不以为然”,那时一贯傲慢的我没想到顺风顺水也终于有变为惊涛骇浪的一天,屈身于乡下,我反而感到羞耻,厌恶。

打开生锈的铁门,从前院冷观这间二层砖房,破损丑陋,我怀疑这是老鼠的窝洞,嫌恶不已。

打开门时,扑面而来的是一股腐烂的空气混着刺激的泔水的味道,地板腐朽松动,我的妹妹走过来迎接时,嘎吱嘎吱的声音好像老鼠在咀啮。

“为什么是这样的房子?他们难道不欢迎我吗?”

“最近父亲的公司不景气,只能凑合凑合了。”妹妹解释道,“父亲他说能原谅你,只要你把她娶了。”

“不,不可能,我不需要他的原谅。”

“笏木,这到底是你的错,既然犯了错,总要担起责任来不是吗?”妹妹的声音很柔和。

“你在命令我吗?要不是那个女人这么死缠烂打,否则我也不会落到这种田地,苟且到这种肮脏的地方,你们竟然不指责他,反而要为难我?我是不会娶她的。”

“笏木!你怎么这么冷漠无情,她怀的到底是你的孩子……”

“什么话!我见识的女人多了去了,从没有这样子的,为什么要我来,我钱都给她,但她自己不收非要做什么‘跟我结婚’的美梦,哼,这种贪得无厌的人我见得多了!而且谁又知道像这种婊子怀的到底是谁的种?无非就是嫌钱不够多,只是这么不识相的,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碰到。”我恍然大悟般,又说道,“哦,你是不是嫌钱不够啊?哈,这好说,你看……”

“啪!”话音未落,一个巴掌突然重重地打在我的脸上,我被打得蒙住,只看到妹妹阴着脸,极失望地说道:

“笏木,你变了,你不再是以前那个谦逊有礼的爱我的哥哥了。你已经完全被金钱吞噬了,难怪你竟会沦落成这样,真是活该。到底是什么让你变成这样了啊!”

说完,妹妹转身快步往房间走去,而那时的我还没明白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在印象里,妹妹好像从来都是很温和的,哪怕连一只蚂蚁都不忍踩死,然而现在她为什么竟这样毫不犹豫地打我一巴掌呢?那一巴掌的痛楚,我至今仍记忆犹新,那是充满爱意的酸痛。我坐在因泡水而伤痕累累的沙发,心里有种不安的感觉。

后来的我曾经无数次猜想,在我麻木的时候,妹妹她到底在干什么呢,而假如我当时跟上妹妹,之后又会发生什么事呢,假如妹妹无法宽容我,那我又应该怎么办呢?妹妹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她的脸上带着泪痕,默默地坐在我的旁边。

“我该怎么做呢?”我茫然地问道,先前的傲慢与不满被那一巴掌打去,我好像半梦半醒似的。

“父亲说过了,如果你能不要怠惰,不要傲慢,不要焦躁,不要贪婪,不要抽烟,还有不能使用你自己的银行卡,他会帮你摆平一切的。”

那一刻我有了希望而妹妹好像也有了希望。

其实,当东窗事发的三天后,父亲就已经托人将所有事情都处理好了,他牺牲了弟弟的幸福换回了我的名誉和声望,父亲是无条件的,所谓父亲的要求其实是妹妹自己的愿望,这是我几年后才知道的。我不知道父亲对我的情感到底是怎样的。我们家世世代代都是商人,而父亲也把继承家业的希望承载在我的身上,然而在报大学时,我报了中文系,为了瞒天过海,我告诉父亲我报了商学院,直到后来实在藏不住时,我和父亲为此产生了一场巨大的矛盾,那时“自由思想”在广大大学生中飞速传播,我一气之下决定改名换姓,一刀两断,于是矛盾便在这种支离破碎中达到了无法调解的地步。我终于如愿以偿地脱离了我的父。可当我为自己那微末般的“不自由”而抢天呼地,愤愤不平时,我如何知道作为父亲,他是有多么的心碎啊!而我的弟弟的幸福也在那时第一次被沦为了牺牲品。可我那“自由”是不完全的,是残缺的,我一方面要脱离家庭,然而却又要享受家里的钱财以满足我奢侈的花销,我是多么的自私自利,多么的可笑啊!如今的我怎么也无法想象那时的我是怎么心安理得地看着弟弟哭丧着脸将戏剧学的专业改为经商管理的!

哦,我那可悲的优越感啊,是那么容易被玩弄在股掌之间啊!这到底算什么!我在父亲的眼中到底是什么?也许在那一天,我与父亲的恩断义绝之后,我在父亲眼中就已经不是一个人了,而是一种投资,这种投资大部分人从幼年时就已经开始,而我的父亲是个例外。后来我的声名鹊起证明了父亲那不容置疑的商业目光的正确性,我想也因此父亲愿意为我摆平一切,因为没有人会希望自己的股票走下坡路不是吗?

我如今说起这些,绝没有要怪罪于父亲的意思,我只是庆幸,一种劫后余生的幸运,我遇见了我的妹妹,她挽救我于颓败之际,她彻底改变了我,否则当我再次得到我曾经失去的,我又将变回那时的我——这一点父亲实在是失算了,他天真地以为这次能助我渡过难关,便可万事大吉,而没有想到我能犯出一件事,那么我未尝不会犯出第二件事,第三件事……届时父亲该怎么办呢?唉,父亲到底也并没有真正了解过我,他对我的期望太不切实际了。我们其实都没有错不是吗?但总是要有人被当作牺牲品的不是吗?我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是弟弟,而不是我。

“但是,妹妹你知道,烟不是那么好戒的……”

“也可以吧,以后我会严格控制你的吸烟的!”妹妹说着,颇有点骄傲的喜悦。

“可以吧……”

“好,那现在开始我们一起来做家务吧。之前发大水时浸过,有一阵子要忙呢。”妹妹很舒心地说道。

“家务?该怎么做?”在我的印象里家务都是全权由佣人负责,可我对于佣人到底怎么做活,要穿什么,都毫无印象,我只看到闪闪发亮的大理石瓷砖和摆得整整齐齐的书架。

“拿个扫帚,先扫扫地吧。”

“哦。”扫帚,我认得是有着长握把的大刷子,通过摆动毛的那一头以将灰尘聚在一起,可叫我扫起来却是万般困难的,我发现,必须努力地将扫帚贴近地面才能没有漏网之鱼,故而我下手时特别重,却移动得很缓,为了防止扫帚因过重的压力而走样,我的姿势很奇怪,欠着身子,一直手握着顶端另一只手却握得接近毛端,好像打桌球似的,我整个人滑稽地扭曲成爬行动物的样子,步履维艰,而我又容不得一粒灰尘,故而在这样肮脏的环境里,我的鼻子与眼睛串通一气流下酸痛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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